星月见事已达成,转身便走,丝毫没有留恋。 张良迈步欲追,却被赶来的白凤拦了下来。 他皱眉:“你什么意思?” 张良的眼中有浓重的焦急神色,连语气中都染上了轻微的愠怒。 白凤一手拦下他,客观评价道:“她如今有对你的杀意,如果你们单独见面,她执意杀你,你打不过她。” 张良:“可她是我的师妹——” “她也是阴阳家星月大人。”白凤反驳道,他深吸一口气,将拦在那人胸前的手收了回来,“我们应该先分析一下这其中的问题。刚刚她分明就否认她是内奸这一说法,那么徐夫子的话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二人之中必然有人在说谎。还有,她的表情根本就不像是失忆或是被篡改了记忆,那么她对你的杀意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成为阴阳家的人......”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一顿,因为他发现张良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白凤一愣,“你早就知道她是阴阳家的人?” 张良闭上眼,强压下心中想要追上去的冲动,慢慢平息波涛汹涌的思绪。他不得不承认,白凤说得对,在一切都没查清楚之前,他不能贸然去找她,他必须先找出真相。 可万一,那人真是内奸,又当如何? ...... 他发现他竟从来都没有过这个设想。 可当亲眼看到那人毫不留情的拧断一个人的脖子之后,他终于明白,有些人,终究是变了。她再也不是那个当年在小圣贤庄内,因他一句“信你”就能绽放笑容的师妹了。 再睁开眼时,他又是那个温文儒雅、淡然自若的张良先生。 他将凌虚收入剑鞘,点头道:“没错,在她......离开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她手臂上有一个蓝色印记,从张安收集到的消息来看,是属于阴阳家的。” 张良本来想说“在她死之前”,但想了想,分明才见过那人,“死”这一字明显不合理,于是临时住了口,改成“离开”一词。 白凤还没有说话,身后突然冲上来一个人影,直接抓住了张良的领口,那人被他的冲劲推得一个趔趄。 “你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说了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徐夫子......小高......他们......他们或许根本就不会死!” “盗跖兄!”天明急忙上前来拉住他,可盗跖抓的死紧,抓住衣领的手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直露。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天明拉住他胳膊的手一顿,不止他,在场所有人望着那人脸上的两行清泪都怔住了。 “为什么......明明以前那样好......” 盗跖愤怒的质问已经变成了悲伤的低喃,他哽咽而出的句子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坚持着说着,如同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两年来的情绪都被压在心底,同伴一一死去,仇人却是曾经自己最坚定信赖的战友,他愤怒、难过、迷茫,可种种情绪皆不能对人言,外在的情况已经如此艰难了,自己怎么能给他们添乱。 可如今呢? 本该死去的仇敌却重新站在他面前,而身旁的人却说一开始就知道真相。 什么心情呢? 太苦了,苦到无法控制自己压抑的心情,必须朝着某人发泄出来才能罢休。恼怒、愤恨,却也嘲笑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什么都做不了,被别人蒙在鼓里,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何其悲哀。 若早知道真相如此,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说了如何呢?” 在盗跖低喃的别样安静之中,张良淡淡的声音突兀的响起,他看着盗跖,目光冷冽,重复了一遍,“如果我说了,你们又当如何?” “公众审判,然后——杀了她吗?” 最后四个字的声音陡然一厉,张良温润的模样瞬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展露过的无情。 盗跖闻言一愣,目光呆呆的望着他,抓着那人衣领的双手也渐渐松开。 杀了她? 不不......他们是朋友......他...... 他只是想...... 他能怎么做呢? 如果当时知道她的身份,有没有发生那之后的事情,会放了她,让她回阴阳家吗? ——不,这无异于放虎归山,给他们自己添了一份阻力。 那......继续留她在身边? ——然后所有人将会怀疑她,远离她,不再信任她......这与杀了她又有何区别? “答不出来?”张良看着那人呆滞的表情,音色清冷,轻而易举的将盗跖的手挥开,盗跖向后踉跄两步,被天明眼明手快的扶住,张良看着他,缓缓道:“给端木蓉的那颗护心丹是谁让我带上的?疗养的药又是谁送过去的?你获取千机铜盘后回来路遇胜七,是谁帮你撑下去等到救兵的?身处农家,又是谁设阵救出的高渐离和大铁锤?这一桩桩一件件,你难道是忘了?” 向来守礼的张良,在说这一段话时,一个礼节性的称呼都没有,周围却没有人顾得上挑他的错。 盗跖张了张嘴,到底是没吭声。 可张良本也没想得到他的回答,自顾自的说道:“在徐夫子说那句话之前,她从未对你墨家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相反,她却帮了你们很多,就连高渐离一事,试问,若不是雪女自己同意,难道师妹能逼着她去吗?更何况,即使她真的是阴阳家的人,又如何?她仍是我儒家小圣贤庄真真正正的小师妹,儒家的人,凭什么要让你们——胡乱置喙?” 他的话缓慢却强势,明明前面音调平平,但就是尾音上扬,立刻让人体会到了一种锥子般锋利的质问,扎的人哑口无言。 张良轻舒一口气,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了地上的一滩血迹之上。 他一剑捅死了那个弓箭兵,鲜血顺着凌虚的纹路,一滴一滴,落到了地上,积少成多的湿了一大片。 像他与那些人之间的隔阂。 他勾唇一笑,内心无由得有些释然,收起了之前的锋芒,淡声道:“叨扰多日,子房应当告辞了,临走之前,送诸位一个消息。” “胡亥已经决定斩杀蒙恬,指令不日将会下达。” 他合袖行了个礼,微微一笑,道:“今日一别,各自珍重。” 这话一出,已经摆明了今后的立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天明见那人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唤道:“先生......” 那背影突然一顿,接着转过身来,狡黠一笑:“七个人情将要完整,到时候,可是要还的啊。” 笑容明朗,恍若当年的三师公。 语毕,他转身,一手执剑迈步向前,再不回头。 == 两日后,胡亥处死蒙恬,民众抗议声四起,大泽乡爆发起义,以陈胜吴广为将军、都尉,连克大泽乡和蕲县,在陈县建立张楚政权。 又两日①,项羽杀会稽太守殷通,发动吴中之兵起事,正式占领会稽以及下属各县,由项梁做会稽太守,项羽为裨将。 各地民众纷纷响应起义,形势一片大好。 不过这些事情都与星月没什么关系,在与项羽做了交易之后,她便启程来了桑海。 她到达的时间正好,在岸边已经能看到蜃楼的轮廓,想来当天就能靠岸。她微微一思量,决定在桑海城中找个地方坐坐。 桑海城中热闹依旧,白日里街上人头攒动,丝毫没有被其他地方发生的战争影响到。星月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忽然目光停在了不远处的一男一女身上。 那男的圆滚滚的身材,黝黑的肤色,一条深棕色发带绑在头上,正热情的为他的客栈招呼客人,招呼期间,还时不时的对着旁边的女子说话。而那女子的面容说不上多美,但每次笑着应答那人的模样,眼中似乎盛满了温柔,分外温婉动人。 星月忽的浅浅笑了起来。 佟玉和庖丁......真的修成正果了。 真好,她想。 她没有上前打扰,默默地离开,随意找了一家从没进过的客栈。 客栈是个获取信息的好地方,她刚坐下,吩咐小二上一壶茶,周围四面八方的谈论声就闯进了她的耳朵。 “听闻起义军已经准备向西进攻荥阳了。” “不止呢,我听说那陈胜还派了人攻占原来赵国的辖地和九江郡呢!” “嘿,我估计啊,不等他们强攻,里面的人就会直接开城投降了。” “哦?怎么说?” “许多郡县都是这样的,那些百姓直接将官吏杀死,以此响应陈胜。” “诶,外面动静那么大,咱们这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咦,你不知道吗?”那人将声音压低了一些,“桑海有传言,说只要想反秦的都去小圣贤庄旧址找那支军队报名,将人集合起来,时机成熟再行动。所以啊,不是没声响,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 “有这样的事?话说这支军队到底什么来历啊?” “不清楚,就是起义爆发后凭空冒出来的,神秘极了。” “客官,您的茶。” 星月正专心致志的听着小道消息,没成想身边冷不丁的冒出一个声音,吓得她愣了一下,半晌才点点头谢过那小二。 小二正要走,星月突然道:“等等!” 那小二极其听话的转过了身,笑容满面的道:“客官,你还有什么吩咐?” 星月倒了一杯茶,“那支军队是怎么回事?” 那小二有些苦恼的看了看四周的客人,挠了挠头,“客官,这——” 星月会意的朝他怀中扔了一些钱币,那小二立刻笑了起来,滔滔不绝的说道:“几天前,在外面爆发了起义的同一天,百姓中突然流传出了一个说法,说是想要加入起义军的就去桑海城外原小圣贤庄的地方报名。有人刚开始只是好奇去看了看,就发现那地方赫然驻扎着一支军队——” 星月眉头一皱,“驻扎在小圣贤庄?” 小二:“是啊!就是原来声名赫赫的儒家贤子所在地,小圣贤庄啊!” 星月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紧,有些不死心的问道:“你确定是在小圣贤庄?不是在它旁边什么的?” “就是那里啊!”小二肯定的说道,“那地方三年前被烧得狠了,伤了土壤根基,如今周围的景物已经开始反春了,就原本小圣贤庄所在的地方寸草不生,光秃秃的,一眼望去,可清晰了!” 星月眸中的神色一沉,到底是什么人敢踩在那片地盘上,真是......找死。 许是星月的表情有些难看,让小二觉得是否是因为他说错了什么,他迟疑唤道:“客官......” 星月一下子回神,掩饰一般的给那小二倒了杯茶,朝他的方向推了一下,“你继续说。” “多谢客官,”可能是渴了,小二一下子干了整杯茶,这才继续道,“这支军队啊,人数不多,但能看出军纪严谨,各个都是精兵。而且,这支军队有一面军旗,据隔壁识字的王秀才说,那是一个‘赵’字。” 星月:“赵?” 小二点头:“没错!王秀才还说,那个字是用......是用......哦对,晋系文字写的!” 晋系文字?! 战国时期包括韩、赵、魏等一些国家运用的文字。 这么说来,难道那支军队是原赵国残留下来的? 星月的手指在桌子上敲着,凝眉思索。 赵......赵...... 她猛地一愣。 赵歇?! 星月抬头向小二望去,“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小二歉意的笑笑,“没有了,客官,真没有了。” “哦?”星月慢悠悠的续了一杯茶,手指轻轻碰了碰杯壁,那热气腾腾的茶水瞬间结了冰,她将茶杯拿起来在手中转了转,挑眉看向他,“你也想变成这样吗?” 那小二早在茶水结冰的一刻就开始双腿发软,冷汗直冒,此时听她这一句话,差点直接跪下,他哆哆嗦嗦得道:“客官饶命......客官......有有......我说我说!” 星月将茶杯放下,无声的勾了勾嘴角。 那小二满脸都写着,不给钱不说话,分明是个财迷心窍的模样。或许曾经的白芷会满足他的愿望,但如今嘛......想都不要想! 她单手撑着脑袋,示意他说。 那小二见她放下了杯子,当即舒了一口气,话也没那么磕巴了,“听王秀才说,他觉得那支军队并不是突然出现的,可能是在桑海外面有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 小二努力想了想,道:“他说,那支军队对周围环境极其熟悉,不像是刚到的样子,而且,那地方原来被烧过之后无人修整,本应是脏乱不堪的样子,但他们去的时候,那里虽不能说上秀美,但也确实很整齐、能住人了,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一时半刻不能完工。” “唔......” 星月挥了挥手,那小二顿时屁滚尿流的跑了。 她却坐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如果真是赵歇,那赵国的铜盒极有可能在他手里,更何况,敢在原小圣贤庄所在驻扎的人,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去拜访一下。 不过......不是现在。 她朝门外望了一眼,算算时间,蜃楼应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