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的悲伤犹如海浪一般涌上南风的心头,每一朵浪花之中似乎都隐藏着一把利刃,在他心上翻滚一下,绞上一绞,直至伤痕累累,直至血肉模糊。 那如同海浪般的悲伤直冲上他的眼眶,砸得他双眼酸楚,泪水决堤而下,划过他满是血污与黑灰的脸,冲刷出一条条沟,露出原本苍白的肤色,继而划过他干裂的双唇,浸入唇齿间,只觉那是世间一等一的苦涩。泪水一滴一滴,最后汇成河。 南风抱着明珠的双手开始颤抖,浑身的疼痛又回来了,似乎更甚。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冰冷的石滩上,仿佛又被攫住了喉咙,他想悲恸地哭泣,但却发不出声音,嗓子好像哑了一样,半天才发出一声好似狗崽嚎叫一般的“呜”—— 忽然,他怔住了,在柜门那道缝隙间,一股红色的液体在青石板上缓缓流动,流入他目力所及之处。 他身侧的潆儿看见了,身后的胡伯也看见了,两人都是一愣。潆儿用手捂住了颤抖的双唇,泪水滑入了她的指缝,而胡伯低下了头,眼眶湿润。 南风死死凝视着那抹刺眼的鲜红,这缓缓流淌的红色似乎是对他的嘲讽,对他弱小无助的嘲讽,对他愚蠢的嘲讽。 他的颤抖渐渐从双手蔓延到全身,他感受到了愤怒,大过悲恸的愤怒。南风本是游离的气息变得粗重起来,血污与黑灰的脸被泪水冲的不堪,活似一只厉鬼。悲伤与怒火涌上他的喉头,他张了张嘴—— 就在那哀嚎即将破口而出之际,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卡住了他的嘴。胡伯将下巴抵在南风头顶,低声道:“不要动。” 一晚上的绝望击垮了他大半的精神,父亲二哥生死不明,自己差点儿被宦官溺死,府邸八百余口被屠得干净,母亲在眼前自尽,他的理智终是崩溃了。 “让我出去——”他含糊不清的喊了起来,胡伯死死的捂住他的嘴,将他的声音压得近乎不可闻。 “夫人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 “让我出去——”南风拼命地挣扎,怒吼间胡伯的手已经被他咬的鲜血淋漓,但就算如此,那双手也没有离开。 南风的牙齿被厚厚的老茧硌的生疼,鲜血混着泪水涌入他的口腔,浓郁的腥气与滚烫的咸味将他湮没。 “夫人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换了你姐妹的命,换了我这条老命——”胡伯闭上眼,沉声道,他的手已经被南风撕咬的皮开肉绽,但他仿佛毫无知觉,“你现在是霍家唯一的男人,你就要这样浪费你母亲的性命?你要害的霍氏断子绝孙才甘心?” 南风在他指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一瞬间,他感受到一滴滚烫的泪落入他的发中,烫的他头皮一紧。 他感受到了口腔中浓郁的血气与泪水,脚下一软,跪在了柜底,泪水好像流不完一样,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挣扎。 三个人默默流泪,南风麻木的看着那青石板地上那滩鲜艳刺眼的血缓缓流动,最终归于沉寂。而屋内的杀手,也随之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是一炷香还是一个时辰,南风不知道了。他只是抱着明珠跪坐在柜底,泪水好像已经流干了,胡伯和潆儿就静默的站在他两侧,不言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最终,火势终于蔓延于屋内,火舌无情的席卷着屋子的每个角落,地上的血液似乎也在燃烧。 南风知道,该离开了。他缓缓地伏下身子,在这拥挤的空间内,磕了三个头,今生今世,一场母子缘分已是尽了。 他抱着明珠转身走下了密道的阶梯,潆儿端着蜡烛紧随其后,胡伯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提着剑走在了最后。 悠长狭窄的密道,不知通向何方,三人一路无言。密道非常的长,看不到尽头,也猜不到方向,只觉时而上坡,时而下坡,沿途也没有岔路,一条路通到底,兜兜转转的不知走了多久。三人各怀心事,一路也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密道内唯一的火光逐渐微弱起来。潆儿手中的红烛已经燃到了头,火苗不屈地颤抖了几下,归于黑暗。 光亮的消失,将三人思绪收回,黑暗之中寂静的唯余呼吸声。南风眼眶边的血管跳了跳,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悸。 周遭十分安全,但却让他感到很诡异,究竟是什么让他有一种违和感,她又说不清楚、想不明白。 又向前走了走,不知是谁踢到了一块石子,随之便是一阵石子翻滚、磕碰的声音,在狭窄黑暗的密道中反复响起,声响愈行愈远,渐渐缓下来,片刻又归于寂寥。 南风终于明白是何处古怪了,怪就怪在太过安静了。怀中的明珠,是个不足月的婴孩,就算再如何温顺乖巧,也不该再如此之多波折之后毫无动静。虽说她太小不懂得家事变故、生离死别,但经过几番剧烈动作后多少也会哭上一哭,可他怀中的明珠却一声不发,安静得让人害怕。 南风顿时感到腹中痉挛,好像冰冷的潭水未吐干净,随即立刻站住了。后面的潆儿不明所以,感受到前面的弟弟停下脚步,也随之驻足,并回身拍了拍胡伯的胳膊,示意他停下。 此时,南风颤抖着将怀中的明珠抱至脸前,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只得将耳朵贴了过去。但在他感受到耳畔细微的呼吸声后,心却沉了沉。那呼吸声虽细微却急促,吐出的气息出奇的灼热。 他腾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明珠的额头,滚烫至极。 “南风,怎么了?”潆儿与胡伯方才虽是不知前方发生何事,但却没有贸然询问,等了些许时间,又按捺不住,此时方开口问道。 沉默了片刻,南风道:“阿姊,胡伯,我们得快些出去。”他顿了顿,“明珠好像着了伤热。” 闻言,二人皆是大惊。于成人而言,伤热虽不至死却也是极为凶险。但对于婴孩而言,不及时救治,这病轻则令人痴傻,重则便可致命。至此,几人的脚步加快了不少。 南风心事重重,不知又走了多久,面前似有风拂过,他心神一定,便知离出处不远了。 在黑暗中又摸索了一阵,南风感到脚被绊住,猝然向前一迈,便发觉是段自下而上的阶梯,心中一阵狂喜。提醒了身后的二人,南风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明,看清了台阶的轮廓,便率先上了去,没几步的距离便到了头。南风沿着光的缝隙推了推,一道沉重的石板便被挪开了些许。他转身将明珠托与潆儿怀中,双手顶住石板,咬着牙用尽全身气力使劲一推,石板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便被挪开了。 南风探出头,向身后二人做出噤声的动作,独自轻手轻脚地爬出来密道口。只见他身处于一座不算宽阔的殿宇里,殿中的烛火不多,随夜风摇曳着,有些昏暗。殿正中是一尊神像,那密道口便设在神像后的地砖下,方才的石板便是那掩藏的颇好的地砖,而南风此时此刻便是立于神像之后。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佛像边缘向殿前探看,只觉眼熟,却说不上来此为何处。是时已是入夜,殿中空当无人,看那神台前的贡品不算新鲜,座下的蒲团也有些陈旧,便知这所庙宇大概是有些偏远,故而少有人来参拜。南风结合着记忆,再联想了下在密道中行进的距离,便知这所大殿约莫是永安城西门外的灵华庙。灵华庙地处城外,较为偏远,不比城内的永安寺长远,香火香客自然也无法与之相比。这所小庙供的也不知是哪位神佛,常年来也就一两个僧道偶来打扫,以此来看,约莫是今日打扫过,故而燃着蜡烛,而那前来打扫的道人,已然不知何处,估计是回去睡觉了,不过这小破庙没什么值钱之物,倒也不必留下看守。 虽说如此,南风依然是四下检查了一遍方才安心,而后便唤潆儿与胡伯出了密道,拾掇了几片蒲团让他们在上休息,自己继续环顾这座小庙。 他隐约记得在更年少些的时候,父亲似乎带自己来过这座小庙。当时他不知父亲为何放着城内大气的永安寺不去,带自己来到这城外荒无人烟的小破庙上香,不过那时他太过年幼,只觉出来便好,并不计较究竟去哪儿,也就未嫌弃这看起来四处漏风的小庙。 他还记得,父亲还对他说过:庙宇不在大小,门槛不在高低,上香不在多少,不论你富贵傍身权势滔天,还是箪瓢屡空落魄潦倒,是王公贵戚天子诸侯,还是白丁俗客贩夫走卒,头上顶的皆是一片苍天,脚下踩的皆是一片厚土,三尺之上,皆有神佛,功过各有评判,生死自有命数。 他那时不懂,却是坚信他父亲的话多年。如今,他仍旧坚信。 南风抬起头,看见面前座上那尊神像,双手持牌,眉目带笑,面容慈悲,项上圆光灼灼,似是明日。 他自知年幼,但从小到大未行恶事,父亲忠君爱民,母亲与阿姊善侍神佛,常进庙宇捐奉功德,二哥齐光虽造杀业,但也是以杀止杀,到底还是一心为民的良善之人,明珠还是婴孩,既未行善也未行恶,自是不作数。 思虑至此,他跪伏下来,虔诚的向神像叩拜起来。他相信,功过有评判,生死有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