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盛安曾在黑夜中想过很多次,若是再遇到郑婉该作何种姿态。 是淡然的看她一眼,将之当做陌生人?还是满心痛处的,捏着她的肩膀质问为什么? 他曾经觉得,在那短暂的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是郑婉给他的,他应是很恨她。 爱有多深,恨有多沉。 他以为自己再遇到她时,必定是——歇斯底里。 可连易盛安自己都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听到郑婉的声音,看到那张稚嫩熟悉的脸,他只是淡淡的,平静的移开了眼。 “你下去吧。” 易盛安出声,声线低沉稳重,对这新冒出来的丫鬟一丝兴趣都无。 看都没看她一眼,他唇角自然的扬起,抬腿向唐素走去。 眼中没有好奇,没有惊艳。 见他就这么从她身边走过去,郑婉垂头应着“是”,轻抹淡挑的眉头微微蹙起,心中多了些奇怪又复杂的情绪。 这么多年来,她已经见惯了男子对她露出惊艳神色的模样,这会儿突然冒出一个不为所动的,让她心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两分不舒服。 是她的容貌不够出色吗? 为何这翩翩少年眼神毫无波动? 念头一闪而过,郑婉向两人躬了躬身,端着木盆离开。 在唐素身旁站定,易盛安伸出手为她捏肩,感觉整个人都分外通透。 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捏肩又或是无师自通,力道适中手法娴熟,倒分外舒适。 唐素舒服的眯起眼,看向他沉静的眉目,心疼的拍拍他的手背道:“快坐下,学了一天,累了吧?” “不累。” 易盛安弯了弯眼,认真的做着手上的事情,嘴里答到。 直到入夜。 天幕黑沉。 易盛安一闭上眼,郑婉的脸就如同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掠过。 怨的,恨的,期待的,喜不自禁的。 竟那么清晰。 躺在床上沉默了好久,易盛安蓦然睁开眼,唇角一弯,无比阴沉。 郑绍阳……郑婉…… 本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你们非要出现在我面前,若是不做点什么,那真是对不起我自己啊…… 心情激荡得平复不下来,易盛安想了想,披了件外衣,随手拿了一本书籍,打算在凉亭里坐一会儿。 现在的时辰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烛火还没有被吹灭。 就着烛光和时有时无的月光,易盛安一目三行,看得格外入神。 院子里一时间静得只剩虫叫声和树叶簌簌声。 再看了一页,易盛安觉得已经有些冷了。抬头看了看天色,是时候休息了。 刚要起身,院墙旁突然传来“砰”的一下重物落地声。 易盛安眉头一凝,心想着莫不是偷子,书一合就往那边走去。 院墙旁枯草挺多,人伏下去能完全遮挡住。 因着这处种了几棵树木,这杂草配着树还是挺赏心悦目的,唐素就没有让下人除掉它们,就这样任由它们生长着。 易盛安尽力压低脚步声,一步一步缓慢的走过去。 越走近墙边,光线越暗,到了墙角下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连草的轮廓都看不清。 整个院子静得出奇。 易盛安以为自己听错了,刚刚那一声只是错觉。四下望了望,什么都看不清,也没有奇怪的地方。 易盛安心里琢磨了一下,最终不再向前,转身往回走。 待他消失在走廊拐角,墙上突然跃下一个人影。 对方动作轻盈,落地无声,仿若一片树叶一样落到地上,弓起身正欲探寻。 “何方小贼?!” 本已走开的易盛安突然倒了回来,手里还握着灯盏。 那人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发现,心里一惊,根本没有多想,直接越墙而去! 那动作行云流水,反将这墙衬得仿若不存在! 易盛安站在那里半晌,脸色渐渐凝重。这人身手矫捷,不像是偷子…… 可这人为什么这么怕他?不,仔细回忆对方刚才得动作,看起来并不是怕他,而是怕被他看到面容记住身形…… 如此想着,怀着满心疑惑,易盛安在院中坐下。 院子又安静了下来。 一道漆黑的身影又出现在院墙上。 见到那明亮的灯盏和坐在那里的易盛安,那人立在那里很是烦闷。这大少爷,吃饱了撑的大半夜爬起来看书!真想冲上去敲晕他! 念头一出,那人突觉这是个好主意,往前一步刚要俯身下去。 又一个人出现在墙头,一把拉住那人,向那人打了个手势后脚尖点地飞速离去。 那人随之离开,令行禁止。 月上中天,困意渐起。 易盛安紧了紧外袍,实在抵不住困意,想着明日得去买几个夜间护院,缓步离开。 等他走开一会儿,墙边窸窸窣窣的起了声响。 一只血手扒开枯草,一步三摇的从黑暗中走出来。待一道亮光落在她身上,才知道是个女子。 她全身裹在黑衣里,束起的青丝已分外凌乱,手捂住腹部,脚步虚浮。 走了有两步,她整个人一晃,直接重重倒在了地上。 意识消失前,她的眼前划过了一片绣着暗纹的衣摆。 易盛安离开院子时总觉得不对劲,刚刚那人明显是在寻找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 越想越好奇,连睡意都抵消了几分,他脚步一转,又倒了回去。 这一转,就转出个大问题来。 一个女子。 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女子。 易盛安眉一皱,直觉遇到了大麻烦,难处理。 一身血,被人追杀。 大大的麻烦。 恰逢这时,守夜的小厮来灭灯。 易盛安把他叫过来,指着地上的人道:“把她扔出府。” 小厮定睛一看,顿时被吓了一跳,还没有应声,易盛安就已经离开了。 小厮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血,更没有见过死人。 此刻见着这带血的好像死了的人,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整个人都反应不过来,吓得直吞口水。 但主子的命令又不能抗拒,他只得一边抖一边握住人的手腕准备扛出去。 谁知这手腕一入手,柔滑温热的触感便传遍了手心,小厮一怔,忍不住埋头去看人。 除了看出是个女的,其他的着实看不出什么来。 不过幸好是个活人,不是死人。 小厮胆子肥了几分,拉起人准备往肩上扛。刚背过身,就听到身后传来细弱的声音。 “放我下来……” 小厮吓得手直接一松,女子顺势落地。 …… 气氛一度尴尬。 躺了一会儿,女子好不容易回上一口气,又道:“替我多谢你家主子,救命之恩他日必来相报。” 小厮内心:姑娘,你可能对我家主子有什么误解…… 女子从怀中摸出一颗药吞下,“府上后门在何处?扶我过去就可以了,我还能走动。” 小厮:我并不是要送你出府……而是扔…… 最终,他还是把人扶了出去。 —— 日子一天又一天重复的过着,转眼又到了十一月初。 再过一月,就是年关。 每年年底,县衙都会复查一次县中人口,重新核对每户户籍,按照住户家宅情况对户籍做相应更改。 且十二月底也是报名县试的日子,每位学子期待又惧怕的时候。 故而易盛安若是想要参加明年的科举,就必须在十二月前处理好户籍之事。 易盛安细细琢磨着,落笔写下“科举”两字。 这些时日,易盛安格外刻苦,用了十二分心去学习,取得的成效也很喜人。 除开千字文完全掌握了,《诗书》《礼义》《国策》《伦理论》四籍他都背了个大概。 因着以前对这些多多少少有些记忆,他背起来很是快速。 只是有个问题,他对这些理解不深。 贴经填字他能应付,细说释义就有些困难了,毕竟是学之精华,不是会背就能掌握理解得了的。 不过还好县试考得不多,只需能贴经、填字、四要问答流畅即可,倒是让他有足够的时间。 下了学,易盛安将方才写好的文章收好,朝石书文住处行去。 到了门口,就见郑绍阳也刚到。 易盛安已经确定了郑绍阳被石夫子收作了外生,此时也不诧异。 但见到郑绍阳,他实在做不出与普通同窗之间的友善模样,便理也不理的直接进了门。 郑绍阳本就不喜劣名在外的易盛安,见他这副做派心里更是不屑,内心“呵”了一声,更加坚定了将他踩在脚底下的打算。 此人有天赋又如何?自己比他更优秀,他不过是一点萤火之光而已! 进了院,见到石夫子,易盛安将手中文章递出去。 石书文接过细细看了着,先是因他的字迹赞了声“孺子可教”,又因这内容心里复杂。 昨日郑绍阳向他提及举牒之事,今日易盛安又来求牒,两人都很出色,他一时没办法下定决心。 沉思了片刻,石书文心中有了主意。 给他们解答过疑惑,在他们离开时,石书文出声道:“你们明日辰时过来。” 第二日,两人准时到了。 “你们先坐。” 院中多了两个桌案,原来是给他们准备的。 一左一右坐在桌案前,易盛安看着石书文进屋的背影若有所思。 郑绍阳也看了石书文一眼,更多的注意力却是放在易盛安身上的,见他如此巴巴的盯着石书文,他忍不住嗤笑了声。 听到声响,易盛安转头看向他,眼中没有一丝情绪,盯得郑绍阳有些发怵。 见他视线略有躲闪,易盛安勾了勾唇,不屑的埋头研墨。 要是再多看一会儿,他肯定会把这砚台往郑绍阳脑门儿上招呼。 石书文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带着纸页和书册。 将两样东西放到他们面前,他道:“抄写第五、十二、十、二十、三、七页内容,按照我说的顺序交给我,两刻钟。” 两人应下,研好墨后奋笔疾书。 将顺序记在心里,易盛安先是看完整页内容,再打量了一下纸页大小,略作安排后才落笔。 一共六页内容,六张纸,一页一张,恰好。 在他安排完毕时,郑绍阳已经写好一列了。 因着每页字数不同,易盛安想让写出来的字好看些,每次都花了些时间安排。 故而到了最后,郑绍阳直接领先了易盛安一整页。 郑绍阳将完成品递给石书文,装作不经意间看了易盛安一眼,内心讥讽:抄个书都这么慢,啧。 易盛安不知道自己被鄙夷了,小心的写完最后一笔,将书收好,等墨晾干后才将纸叠放,拿到石书文手中。 石书文方才已经看过了郑绍阳写的。 郑绍阳的字写得很整齐,笔划间略有连体,却不是什么大问题,整体看上去不错。 然而因为他定字过小,下笔太快,写完之后,每张纸都空了一大半,一半黑,一半白,背面有些黑点。 想起他对纸的态度,石书文对此不做评价。 但他有些投巧了——他在每张纸右下角都标出了页数。 此举,错也。 放下郑绍阳的,石书文拿起易盛安的字。 首先是书面,字分布合理,书面非常整洁,没有突兀得地方。 虽然刚开始时花了些时间排整,但最终没有超出规定时间,完成得很好。 其次,因为易盛安晾干了墨,纸张背面也很干净。 这样的做法能让批卷官放心叠放试卷,不至于翻阅后再次叠放时污了其他试卷。 胜负立见。 石书文没有说什么,将两份书和纸收回,又拿出两份纸卷。 将纸卷摊开,两人蓦地明白了什么!眼神一肃,两人看向对方,誓要一较高下! 纸卷上是摘录的《诗书》词句,中间零零散散的空了些字,等他们去填充——石夫子是在贴经作试! 视线粗略扫过纸卷,两人直接落笔!互不相让! 这一局两人存了较量心思,都写得极快。 但到了中间,易盛安却有了些滞塞——能记起句子,却想不起字来。 眉头微皱,他先略过此处。 最终,他空出未写的地方有五处。 易盛安心头懊恼,想写几个字上去,却落不下笔。明知道是错的,写出来作甚? 这一幕被郑绍阳瞧见,又引来一束轻视视线。 阅过卷,石书文又拿出两份纸。 “题:学生、吾与身,任选其一,字过五百。” 郑绍阳乍喜! 易盛安凝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