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惊雷当顶,叶氏的身子跟着晃了一下,面色陡变。 而若苏早在听到父亲声音的那一刻,一颗心就跳到了嗓子眼儿里。 想也不想她都知道,鲁莽而失礼的父亲又在惹是生非了。 就像是一种习惯,抑或是一种本能,她赶忙趋前扶着显然已经气坏了的母亲。 若萌见状,也有样学样跟上来。 姐妹俩一边一个搀着叶氏,感觉到母亲的身子颤得厉害,自己也不由得忧心忡忡。 没的说,回头家里少不得又是一场大战。 老太太当时就怒了,重重一拍床几,厉声呵斥道:“一屋子的女人,放个男人进来,成何体统!今天谁当值?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现在就去,给我统统领十个板子、扣一个月的月钱!” 猝不及防的老三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连同脸上的笑容一起僵住了。 “怎么了?” 不明就里的他一脸无辜。 他的迟钝愚昧越发气得老太太上气不接下气:“看看,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就是咱们三房的有规矩、讲道理!吆五喝六、不请自入,你当这是自家那一方炕头一亩三分地?没脸没皮的混帐东西!脑子不好你眼睛也昏花了?怪道你老子不待见你!看看你这德行,祖宗八代的脸面都给你丢净了!你给我滚出去!滚!” 老三杠着头,振振有词:“我看看我妹子,又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儿,怎么就不行?老太太不愿意见我,不等于老五也不愿意见我。” 他的想法一贯地有些与众不同。 满地的婆子丫头都忍不住捂着嘴偷笑。 五姑奶奶气定神闲,很难看出她究竟是在看热闹,还是离家太久、闹不清家里的情况而不便贸然开口。 几房妇人的脸上,则是难掩嘲讽鄙夷。 “爹,你先回去吧。”连若萌都嗅出味道不对了。 环视一屋子形形色色的表情,老三愣怔了一会儿,总算是咂摸出点味道来了。 再看看家里的那位,看都不看他一眼,脸色似乎很难看,他隐约意识到情况不妙,赶忙顺应潮流地点点头,煞有介事道:“那好,我去找大哥他们。” 一旋身,眨眼间就去得无影无踪了。 “爹是孙悟空,来无影去无踪……” 若萧瞧着有趣,手舞足蹈笑个不停。 老太太气极反笑:“你们看见了?咱们都是死人呢!他眼里根本就没有这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孙悟空?你爹他是玉皇大帝的谱儿呢!” 汪氏笑道:“三哥一向不都这样儿?老太太又不是头一天领教。” “领教,是了,你们三房的教养,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真是第一次领教。三媳妇儿,你教得好哇!” 老太太冷笑着,目中喷火。 叶氏也是气直了眼儿,绵里藏针地回敬道:“老太太教训的是。这就不是我生养的,这要是我亲生的,他敢这么着试试?我早两棍子抡上去了!” “你既有这份煞威,怎么不教他?他是钟家的儿子,可不是我肚子里生出来——我也不会生这种缺德没脸的儿子!” 这话极其严重。 冯氏等人纷纷站起来劝解。 邹氏借口带叶氏理妆,把她支进了里间。 正在这时,管事的进来请示晚间宴饮的事儿。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老太太没好气地啐道。 她年纪虽大,却神清目明、底气十足。 关键时刻,还得五姑奶奶。她贴着老太太好一番开解,终于,又让老太太的眉眼舒展开。 “五嫚,你说的可是真的?她姑父真的升上去了?” “姑父”二字让冯氏等人一齐转过脸来。 五姑奶奶拍拍老太太的手,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早些年不说,是我这边根基不稳,怕张扬出来,给人笑话轻狂。现在既然已经安定下来了,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屋里屋外静悄悄地,五姑奶奶的声音一字不落地送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我们当家的是国姓,想必大家早就知道了。嫂子们不是一直好奇他是做什么的么?这么说吧,不是商贾,不是读书人,也不是有品秩的官吏,不过却吃着皇粮。因为管着一个大庄子,上百亩地,使唤着百十来号人,从早到晚事情多的是,别说现在回不来,后头怕也很难有机会下来……” “啊!” 这番话所包含的信息太多,四下里除了惊叹连连,一时间竟难以明白真相。 邹氏从里间探出半个身子,结结巴巴道:“她姑,妹夫那边莫不是跟天家沾亲带故?” 不然,何以会“吃皇粮”? 五姑奶奶轻轻抚了抚了衣襟上的五彩杂珮,似笑非笑:“不是沾亲带故,二嫂。你家妹夫本来就是亲王府的家生子。” “哪个亲王?”邹氏有点懵。 “山东还有哪个亲王?肯定是鲁忠亲王。她姑,我说的对吧?”汪氏问道。 “啪!” 里里外外滚烫的欢喜中,一滴冷水不合时宜地掉下来。 那是里间的叶氏,不小心扫落了梳妆台上的一盒香脂。 鲁诚亲王,民间习惯称为“鲁亲王”,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叔叔,也是今上极为信任与倚重的人。 鲁王宫就建在济南城中,占据了半个济南城。 或者可以说,半个山东的地皮都是鲁亲王的。 小花园里。 各房的姑娘们或看鱼,或观花,或凑在一处闲话女红。 平日里难得有这样团聚的机会,所以,每个人都很开心。 若萌脸儿红扑扑地,瞅着四下里没人,悄悄道出了心里的些许担心与期望:“晚饭是要在这边吃吗?”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没有不爱美食新衣裳的。 若苏小声宽慰道:“再等等就开席了。五姑姑难得回来一趟,自然要好好热闹热闹。” 如此特殊的日子,就算母亲再矜持固执,也没有拉着孩子们集体缺席的道理,那未免太扎眼、太不给人面子了。 若萌禁不住低声欢呼:“太好了,有好东西吃喽!” 若苏给吓了一跳,赶忙道:“小声点儿,给她们听见了,又要笑话咱们了。” 因为她们住在老宅外头,所以,每次过来吃饭,都会给下人们说成是“蹭吃蹭喝的”。 他们似乎忘记了,她们几个也是钟家的孩子,不敢和大姐若兰二姐若芝比,可跟若莲比起来,后者也未见得就比她们出身高贵。 还不都是姨娘生的?还不都是姨娘的亲生儿子亲生的? 对于这一日的见闻,若萌由衷地感喟道:“以前我以为四叔家是最有钱的,今天才知道,姑姑家才是真有钱!大姐,你听说没?不光咱们有礼物,就连看门的、扫地的都得了赏钱呢。”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只银插梳,托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米粒大的珍珠层层叠叠编成三朵花。当心的那一颗,更是如同小指肚那么大。 “大姐,给我看看你的好不好?”若萌眼冒星星。 若苏小心地拔下头上的玉兰花双股小银钗。 若萌翻来覆去打量着,就差没有流口水了。她有心想要打个商量做个交换,可是,看看自己的,又看看若苏的,哪个都喜欢、哪个都舍不得,心下为难得很。 这会儿她就想起了若萤。 “二姐,我记得你是耳坠子是不是?你要戴不?不然,借给我带两天好不好?” 若萤正专心看着若萧玩他的孔明锁,听了这话,伸手自怀里摸了一把递过去,头也不回地答应了一声:“好。” “二姐,你要是不喜欢,干脆就一人一个分给我和大姐吧。”若萌的小算盘总是打得叮当响,“我看你也不喜欢这些东西,白放着又孵不出小的来,怪可惜的。” 她将那一对小小的红玉丁香坠儿戴在自己的耳朵上,俯身临水,左顾右盼:“好看不?大姐,好看不?” 若苏担心地张开手,禁止她往前:“小心点儿,掉进水里可就麻烦了。” “是真金的,不是镀金的。” 若萌把坠子取下来,咬了一下后,喜出望外。 是金子呢,这得值多少钱?终于,她也有值钱的首饰了! “好了,收起来了。要戴,家去戴。让人看见了,又该笑话你眼皮子浅了。才得了好处,就到处显摆,不说轻狂,也要说娘教子无方。” 毕竟年纪大些,若苏考虑的到底要深沉些。 “不管你二姐喜欢不喜欢,这是属于她的东西,你也不要仗着她好说话,动不动就跟她要这个、要那个。她说用不上,不等于说她不喜欢。你也不想想,好东西谁不喜欢?她要是表现的太喜欢,你也不好意思张口伸手是不是?她体恤你的心,你也要学着爱护她,明白吗?姊妹们和和气气的,爹娘就能少操心,这就是最大的孝顺了。别为这些东西争竞,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自幼接受叶氏教导的若苏,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第二个叶氏。 若萌噘起嘴,虽不甘愿,但也认同了长姐的教导。 其实,她所不了解的是,若萤当真没有为这些东西感觉到欢喜。 在她看来,五姑姑此举,不过就是送个人情罢了。 若萌还小,还不懂得舍得“割爱”的,才是真情。 若萌刚刚不也说了?不但做主子的有见面礼,连下人们都得了或多或少几个钱。 别小看这种人情,彼此感情深浅,通过礼物的性质、厚薄,即见一斑。 在若萤看来,姑姑若真对三房好,背后的示好才是真好。有句老话不是说过么?善欲人知,不是真善。 话又说回来,凭什么要对三房好?五姑姑和父亲的兄妹之情哪有那么深?三房之与五姑姑,有何助力、裨益? 也许,在某些下人们的眼中,三房连这点东西都当不起呢。 父亲那一闹,彻底让三房成了笑话。 而当初她那一撞,也早让三房担起了一个“刁蛮无理”的恶名。 不待见,不待见是正常的。 一个人若要想叫别人高看,首先就要自己站到高处。 就好像此刻,她坐着的位置,就是整个小花园中最高的地方。 这个小花园位于老宅的最后面,园子里也建有两排房屋,但一直空着,至少在若苏的记忆中,这些房子包括这个园子就不曾住过人。 因为人迹稀少,花木便生长得格外好。最高处的那个敞轩,甚至都被藤萝爬满了,从上垂下来,宛若挂着绿色的帷幕,看着挺诗情画意,其实却进不去人,因为那里头必定有无数的虫豸。 上去的石阶上漫布着蒺藜和青苔,时不时还会有马蛇闪过。硕大的蚂蚁有着坚硬的牙齿,咬一口,隐隐作痛。 近旁的大槐树上,每到夏天都会有一两只蝉没完没了地叫唤,墙外,隔着一片池塘的三房能听得一清二楚。 黑色的槐树荚果到处都是,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若苏的话:这里,确实很多年没有人关照了。 或许一直等到这里的房屋倒塌,老太爷和老太太也不会生出让三房住进来的念头吧? 对于老宅而言,三房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若萤不禁暗暗地冷笑了一声。 此刻,她就站在岑寂的敞轩里,隔着垂下来的藤蔓,她发现了一些情况。 在一棵石榴树后,一个婆子正跟若芝交头接耳。 若萤认得,那是老太太房里的一个粗使婆子。 从这个角度,能够清楚地看到钟若芝的一只手里攥紧了绣花帕子,而另一只手则把揪下来的一朵石榴花,捻得稀烂。 有些时候,就是这些不经意的小动作,才能够读懂一个人的真实心态。 那婆子到底说了什么,竟惹得钟二小姐如此生气? 顺着钟若芝那快速一瞥,若萤又看到了两个丽影。 钟若兰和冯恬仿佛一对双生子,肩并肩坐在水边凉亭的美人靠上,评判者彼此的香囊、团扇。一旁伺候着的丫头们也参与了讨论,指指点点、叽叽喳喳,看上去其乐融融。 不知情的怕是会以为,那才是亲姐妹呢。 距此不远,一大片翠绿如盖的美人蕉下,若莲端坐在藤面仿竹节榆木坐墩上,膝盖上摆弄着一个方盒子。 丫头婆子团团围着她,你推我挤,争着要看她手上的稀罕玩意儿。 方盒是可以打开的,里面兀立着一只黄莺。盒子外侧有个十字型的旋钮,朝着一个方面拧紧,那只黄莺就朝着一个方向缓缓旋转起来,同时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声。 跟真的鸟叫一模一样。 此起彼伏的惊叹使得钟若莲非常受用。 目睹此情此景,若萤真想大笑三声,并且告诉若萌:别说什么都是一家人,也别说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想知道五姑姑对谁好么?瞧见没?这才是! 四房不差钱,于是,五姑姑就送了个蝎子拉屎——独一份儿的西洋物儿。 放眼整个合欢镇,再找不到第二个音乐盒子。 物以稀为贵。 凭着这个,钟若莲能收获一茬又一茬的羡慕嫉妒与崇拜。 只要孩子开心,当爹娘的还有什么要求? 五姑奶奶送这个礼,不能不说没用过心思。 若萌果然被热闹吸引住了,非要拉着若苏过去看新鲜。 “二姐也去。” 没有回应,若萌这才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若萤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若苏忍不住笑了:“你眼里只有金银珠宝了,哪还看得见人。才刚她还问你呢,要不要去解手,你根本就没听见。” 若萌嘟囔道:“哪里是我不留心?说咱爹像孙悟空,我觉得二姐才是真的神出鬼没。才刚我看到五姑姑一个劲儿地看她的脚,肯定是嫌她脚大。那么大脚,当然走得飞快!娘不说要给她裹一裹么?这话都说了多久了?” 若苏好脾气道:“她不是还没完全好起来么?小小年纪,看你心思这么重!这么要紧的事儿,娘怎么会忘记?” “可是因为她,害得咱们也跟着给人笑话……” “别人是别人,你可不能学别人欺负她。娘常说,欺负老实人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笑话人本来就不对,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在笑话别人的时候,岂不知正有人在笑话你。” 说到这里,若苏轻轻地叹口气。 笑话? 从小到大,她家闹出的笑话还少么? PS:名词解释 马蛇---齐鲁方言,又名蜥蜴、石龙子、四足蛇,尾较长,体表鳞片光滑,类似蛇,生命力强,喜土中穴居,一般以小型无脊椎动物为主食,偶尔也会摄取植物茎叶。个性温和而胆小,尾巴与守宫一样容易自割。 《纲目》:诸说不定,大抵是水旱二种,有山石、草泽、屋壁三者之异,生山石间者曰石龙,即蜥蜴,俗呼猪婆蛇,似蛇有四足,头扁尾长,形细,长七、八寸,大者一、二尺,有细鳞,金碧色,其五色全者为雄,入药尤胜。生泽草间者曰蛇医,又名蛇师、蛇舅母、 水蜥蜴、蝾螈,俗亦呼猪婆蛇,状同石龙而头大尾短,形粗,其色青黄,亦有白斑者,不入药用。生屋壁间者曰蝘蜒,即守宫也,似蛇医而短小,灰褐色,并不螫人。 石龙子功效:破结,行水。治小便不利,石淋,恶疮瘰疬,臁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