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30章 小荷尖角(1 / 1)东鲁传首页

不知道何时,杜先生敛起了倨傲,一只眼观棋、一只眼斜瞅着对手。    他的小眯缝眼中,划动着惊艳与算计。    活了大半辈子,生平第一次真切地领悟了何谓“大智若愚”。    钟家这四姑娘,有点意思。    之前,竟是他看走了眼么?    棋道有多深奥,即便是他,都不敢夸口说已得真谛。然而若萤这孩子却似乎在这上头颇有天分。    不过是听静言粗粗介绍了一点,居然就能说出“下棋如打仗”这样的话来,就凭这一句话,足以傲视合欢镇所有的同龄人。    看她下棋这步法,委实有些老辣深沉得叫人害怕。一次两次给她算计,或许可以归结于侥幸,但继续走下去,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他承认他轻敌了,但同时一想到对方小小年纪竟然能够威胁到他的生存,他不由得有种见鬼的惊悸。    本不可能的事,居然发生了;从未曾料到的事,居然发生了。    果然还是老话说的对,只要活得久,什么稀奇古怪都能见着。    静言也有点懵。    他对若萤并不陌生。    早在三年前,自外祖父隐居到合欢镇的那天起,他就知道她、知道镇子上很多的人和事。    钟家几房儿女的状况、彼此间的关系,他全都了若指掌,书童无患不定时地会打听了消息来。    他知道这三年来,一直是钟家的四姑娘在照应着外祖父。    四姑娘不是三房最大的孩子,却是最结实最让人放心的一个,虽然来无影、去无踪,但却从不贪玩,更难得的是三锥子扎不出一句话,是干细作的好苗子。    在他的认知中,穷人家的孩子,大概是拘谨的、黑瘦的。小孩子的话,还会拖着鼻涕、提着裤子,满口粗话、脏话,脸上花里胡哨地。有事儿没事儿喜欢咧着嘴笑,等人靠近了想要搭讪时,却又警觉地撒丫子跑得老远。    像泥鳅一样滑溜,又像兔子一般胆怯,是一种自卑而又禁不住些许诱惑的存在。    可是,若萤的样子却颠覆了他先前的所有看法。    他从未见过如此遥远却又清晰的一个孩子,明明只是个孩子,举手投足甚至是言谈之间,却尽显沉笃。    叫人无法以玩笑的心态相对,更不敢敷衍糊弄。    他怀疑自己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莫名的好奇,驱使他想要将她看得更加仔细一些。    但一只宽大的空顶帽完全遮掩了她的面目,同时也掩饰了她作为孩童的一些特征。    新明沿袭了前朝的好些习俗,十二岁之前的孩童,不论男女,都习惯于把脑门上的头发剃光,余下的抓鬏。或者是头顶上单独一个“冲天鬏”,或者是脑后俩鬏、三个鬏,有些则会梳满头鬏,看上去好像卷毛羊。    待到十二岁后,男女童开始蓄发,直至及笄或加冠成人。    他刚才曾想过帮她取下斗笠,但她是个什么反应呢?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刹那的躲避——轻盈如风。    若不是他心思细腻,几乎要给忽略掉。    她似乎是有所思虑。    好吧,他也只能想到“思虑”这个词儿,虽然说,用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很不恰当。    只是很快地,她像是想通了什么,自己摘下了斗笠。    印象中的那个干枯若猴、一脸凶相的刁蛮丫头,在斗笠被掀开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她没有满头的发鬏,也没有总角,一头短发齐耳,下端参差不齐,一看就知道是自己拿剪刀铰的。    这个发型,给她平添了几分桀骜不驯。    据说没有一个女孩子不爱惜自己的头发的,可她似乎是个例外。    她不像别的孩子,总会带着几分或轻或重的孩子气,似乎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    从她的脸上,难以猜到她的心思。她看上去确实是呆的,呆得让人很容易忽视,呆得让人不疑有他,呆得让人麻痹大意。    她是凝重的,就像——    就像是身边这棵年岁久远的老杏树,那实在是一种很难用三言两语描述清楚的感觉:不则声,却会听声,一年四季、东风北风、鸟鸣雀躁。寂寞自处,却阅尽沧桑、看遍枯荣代谢。身边的那些纷纭、那些悲欢离合、那些自以为是命运主宰、人生主角的人,不过都是她的陪衬。    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惊疑、失措。    一切的变故与不可预料,在她这里,都是曾经的见怪不怪。    所以,很难得的,当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一抹欢喜和喜悦时,他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看得出,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很不错的印象。    这就好。他本来还在担心,担心外祖父的脾气不好,会带累他也遭到她的嫌弃,届时,他想拜托她好生看顾外祖父的话,岂不是就难以张口了?    她坐在他身边,他能听到她的细细的抽气声。    她会不会觉得他身上的药味儿奇怪?    应该不讨厌吧?    小孩子,能这么沉静的委实罕见。    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却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用自己的方式观察你、了解你。    就凭这份细密心思,谁说这孩子戆直痴傻?以讹传讹,害人不浅。    假若不是见到了真人,他也会跟世人那样,把她划归为头大没脑的那种人吧?    他知道世间有“聪明”二字,却从未见过如此聪慧的孩子。像围棋这般高难的东西,他不过从旁稍加指点,她竟然就懂得举一反三。    这么大点孩子,知道什么是“兵法”么?据说她从不曾读过书,那么,这些事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这难道就是她成天不着家、混迹于市井中的收获么?    他的震惊已无以复加。    他不禁联想起某些药草,比如最最常见的起阳草。生吃的话,会导致腹痛,可是取其种籽焙熟服下,即可止痛;其根,能够温中、行气、散瘀。    她就像是这种草,上下、表里有别,须得用心去钻研,才能够透彻了解呢。    ……    “啪!”    杜先生掷了棋子,伸个懒腰站起来:“不下了!横竖是个死,早晚都一样。”    他对若萤,倒是没有像对静言那般疾言厉色。    若萤仍旧盯着棋盘,似乎已经陷入棋局中。    耳边,杜先生扬声大叫:“没病的臭小子,叫你拿鱼竿过来,怎么回事?耳朵聋了么!”    随着这一声断喝,草屋里慌里慌张奔过来一个小厮,满头大汗:“回太爷,小的刚才在和面,腾不出手来。看您下棋,还以为你不着急呢……”    杜先生嗤之以鼻:“你当我老糊涂了吧?以为打个马虎眼儿就过去了,是吧?”    那小厮抠着指甲缝里的面粉,嘟囔道:“怎么会呢,您老多精啊,谁敢糊弄您……”    杜先生眉峰一蹙,盯上他的手:“你刚才在哪儿涮的狗爪子?”    小厮的脸腾地就沸红了,慌不迭地把手背到身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杜先生的眼睛顿时瞪得比牛铃还大,转身就要找趁手的家伙抽那小厮:“你把水缸当面盆了是吧?我猜也是!下作的东西,还敢说不是欺负我老眼昏花?你家主人打哪儿划拉你这么一个混账东西回来!”    那小厮见事不妙,扭头就跑,口中拖着哭腔:“太爷你至于么!反正都是能入口的,就当面汤水喝不行么!还有,小的不叫没病的,小的叫无患,无患子,那是治病救人的好药!”    杜先生越发气得胡子都要飞上天了:“还敢犟嘴!过两天就该把主人踩到脚底下搓揉了是么?你欺负我老糊涂了是么?打量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是么?告诉你,就凭你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臭东西,你还不够格呢!”    教训完书童,他又转向静言义正词严道:“告诉你,带着他赶紧走!以后别再来了,看着就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用这种人,就不怕抓错药造出人命来?”    静言含笑道:“你老放心,他抓药极为小心。”    杜先生原本是想抓个软弱的撒气,但静言这么说,等于是堵上了他的气孔。    试问他焉能不生气!    “我教训他,你居然帮他说话?果然还是他比我更要紧,是么?”杜先生吹胡子瞪眼道,“我真没看错,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辈子仰人鼻息的,有什么趣儿!”    静言微微躬身,面上始终含着宽容的微笑。    唠叨的工夫,杜先生走到屋前,从檐下取了鱼竿、鱼篓和一把掘曲鳝用的小铲子,回头招呼若萤:“我去钓几条鱼,晚上喝鱼汤。”    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没动静,忍不住转过身来,没好气地的捣着鱼杆以作提醒:“你是打算用那些棋子填肚子吗?你已经走投无路了,告诉你,华佗再世也救不活你,别瞎折腾了!”    若萤在心里踹了他一脚。    倒是静言接了一句:“难得她有这个心,就让她好好地琢磨一下吧。”    杜先生撇嘴冷哼,一副欠揍的表情。    当此时,若萤真想问他一句是不是有意见,却听到山谷中响起腊月的呼喊声。    “四郎、四郎!”    邀功一般的呼声在对上杜先生的刹那,戛然而止。    杜先生的眼神好像刷子,在若萤和腊月之间扫荡着,似乎是对“四郎”的归属有所质疑。    若萤原本以为他会就此大加攻挞,斥责她不男不女,斥责腊月一身匪气。    可出人意料的是,老头子只是深瞩了她一眼,就径直走开了。    走就走吧,却偏又留下了一句自言自语。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若萤忍了一下,没有反击回去。不为别的,因为静言还在跟前。    她不想表现得太异于寻常,不想让自己的獠牙让包括静言在内的任何人看到,更不想毁掉自己在他心目中的老实形象。    不明就里的腊月狐疑地打量着静言主仆。    静言了然地笑着,告诉若萤:“我先去给外祖父准备午饭。屋子里有从济南带来的点心,你一会儿尝尝。”    若萤点点头,深为他的贴心感激。    目送他去远了,腊月才敢重新堆起笑容:“这是杜先生的家人?才刚在街上就听说了,都说一表人才,我还不信呢。没想到比他们说的还好看。”    他想讨好若萤,却发现后者无所动容,讪讪之余,不禁心下凛然。    他摸不准这个孩子的心思,正因为猜不到,所以才会感到莫名的压力和畏惧。    “四爷要的东西,已经买回来了。大显带着他们两个在给你拾掇屋子。我瞅着,桌椅板凳都是好的,就是灰厚。一张架几案,一个六腿低面盆架,一个铜盆,一张书案,一把高背椅子。还给安了一张老梨木坐榻,累了的时候可以休息会儿,要我问问你,可以不可以?”    若萤点点头,很满意他的口齿伶俐:“你们三娘那边呢?”    似乎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腊月的眼皮子跳了一跳。    为什么称呼“你们三娘”而非“我娘”,这事儿很值得细细咀嚼。    “说好了,说杜先生要你给补衣裳,明天回去。”说话间,他犹豫了一下,“四爷晚上打算歇在哪儿?”    若萤当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反问道:“你知道柳公子他们是几时来的?”    “前天午后。”腊月朝草庐瞄了一眼, “要不,四爷今晚歇在庙里?虽然房子多空得慌,有我们兄弟几个守着,倒也不怕。”    草屋统共就两铺炕,就算杜先生爷孙俩住一间,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四郎跟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到底不大好看。    山下的的人都是些鸡蛋里头挑骨头的无聊的家伙,万一给他们知道了,还不定怎么编排中伤呢,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    “嗯,也好。”    对于他的周到深沉,若萤非常满意。投眼过去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他的颈面上好像有伤。    腊月摸着犹在沁血的伤痕,尴尬地笑着。    “怎么回事?”若萤的眼神瞬时冷了几分。    就这么大点工夫,山下发生了什么?    “是汪大胖……”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腊月对此最有体会,但也无可奈何。    刚才在合欢大街上,他遭遇到了王大胖一伙的围追堵截。听说他要买东西,那伙人便诬赖他偷钱,说一个叫花子哪来的钱,定是偷摸来的,非要他把赃款吐出来。    他不肯,便给他们摁倒暴打了一顿。实在吃不住劲了,只好承认钱是钟四郎给的,要买的东西,也是四郎急等用的。    一抛出“拼命四郎”四个字,王大胖等人立马就罢了手,色厉内荏地恐吓了他几句后,就一哄而散了。    倒是把腊月闪了个目瞪口呆。    “他们就信了?”    若萤对自己的威慑力将信将疑。    “可不是!我瞅着,他们好像很怕你。汪大胖可不是什么善茬儿,他要是让你给他当小弟,你敢说不,就情等着倒霉吧,他能天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找你的麻烦,再也没有比他更无赖、更缺德的了。四爷,你用什么法子降服了他们?”    腊月求知若渴。    若萤笑而不语,转而问他“佛祖显灵”的事儿。    “他们不太相信,我就脱了给他们看。就在钟家四老爷的酒馆门口,当时正好围了一大堆人。我以前什么样儿,他们都知道,证据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们不信。他们都说,该我走运的时候到了。”    洋洋得意的腊月精神焕发。    “然后呢?”    “别的不敢说,那几个脚上走火、身上长虼子虮子总除不了根的,大概用不了三两天,就会自动爬上山来拜佛求救了。”    若萤笑骂:“你诓她们呢?把老鼠虼子都搬出来了。”    腊月瞪大眼,一本正经道:“是真的,四爷。用那水洗头洗澡,真的不长那些吸血的东西。我们都用那水洗。就一点不好,洗完了浑身发干、发涩,头发涩得用笊扑都耙不开。”    “水边上到处都有杞柳,抓两把叶子,搓揉了洗头,冲净就好了。胡麻叶子也好用,洗完了油光水滑地。”    腊月猛点头:“那小的下次就试试。”    “杞柳叶子就很好用,别去祸害人家的胡麻。”    “是,小人记住了。四爷,你懂的真不少。”    若萤听他一口一个“小人”、“爷”地叫,觉得有些夸张。待要纠正,想了想,暗中摇摇头。    私心里,她还真巴不得自己是个“爷”呢。没有“爷”的身子,能有“爷”的霸气威慑住宵小,倒也不赖。    说起来,腊月这次能从汪大胖手中逃过一劫,还多亏了这声“爷”呢。    在合欢镇小一辈的心目中,“拼命四郎”的威名算是确立起来了吗?    既然担了这个绰号,索性就把它做大、做强,不然怎对得起那个给她取外号、企图毁掉她女儿家清誉的人。    PS:名词解释    1、起阳草――韭菜,又名丰本、草钟乳、起阳草、懒人菜、长生韭、壮阳草、扁菜等。    叶、花葶和花均作蔬菜食用;种子等可入药,具有补肾,健胃,提神,止汗固涩等功效。中医把韭菜称为“洗肠草”。性温,味辛,但无壮阳成份。    《诗经•豳风》:四之日献羔祭韭。《礼记》也说,庶人春荐韭,配以“卵”。六朝的周颙,清贫寡欲,终年常蔬食“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2、无患子――又名木患子,油患子,梳等。根、嫩枝叶、种子:苦、微辛,寒。有小毒。清热祛痰,消积杀虫。用于白喉,咽喉肿痛,乳蛾,咳嗽,顿咳,食滞虫积;外用于□□滴虫。种仁:辛,平,消积辟恶。用于疳积,蛔虫病,腹中气胀,口臭。    《本草纲目》:“无患子洗发可去头风明目,洗面可增白去斑。”“肥皂荚(无患子)……十月采荚,煮熟捣烂,和白面及诸香作丸,澡身面,去垢而腻润,胜于皂荚也”。    漳州流传有一首儿歌:无患子,种门前,佛造光,家宅安,子孙后代无患难,菩萨保佑万万年。    3、虼子虮子---虼子是方言,即跳蚤。虮子,即虱卵,虱的卵,呈白色,粘在发根上方半寸至一寸部位。    4、笊扑---方言,类似耙,由木把、钯头组成,钯头为竹制,可用于耙草。耙在中国已有1500年以上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