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天空之中是灰白的云层,映得整个京城也处在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之中。
宫城城墙之上旌旗随风猎猎,瞧着算得上“张灯结彩”可却没有一个来此的人脸上是真实的笑容。
这是胡狄的使臣队伍回去的日子也是大乾的立阳公主和亲出发的日子。
或者如今该称安和立阳公主历来和亲公主都会大受封赏,连整个景俪宫这几日都是流水一样的赏赐。
这是帝王给和亲公主的荣誉,或者更应该说是补偿。
但这补偿实际上对林思并没有什么用东西都是要留在景俪宫的她所能带走的嫁妆,只是看起来好看罢了,实际上寥寥无几。
但她也并不在意。
大红的嫁衣本是内务府在罗贵妃的授意下,为她成亲准备的上面金银绣样珠翠繁复但穿来和亲总觉得像是暴殄天物。
林思以扇遮面,登上可堪金碧辉煌的华盖马车透过随风而舞的轻纱看见外面熟悉的城池和熟悉的人。
送使臣离京也是有很多仪式和规矩的如今整个队伍虽然整装待发,但实际上距离启程至少还要一个时辰。
乾嘉帝林慎坐在金辇上看着淳于鹰领着胡狄使臣朝他行了一个胡狄的礼节之后起身来。
“此去路遥淳于王子还是要多加小心。”
“谢大乾皇帝关心。我等此行见识了大乾风貌,心内殊为佩服,此后两国既有和议文书边地百姓亦可在互市之中换取所需物品,定会感谢大乾皇帝厚德仁心。”
都是些客套话,谁也不会当真,但面上还是很过得去的。
行过礼之后,淳于鹰便见那些大乾的礼部官员走了一项一项复杂的流程。
他对大乾的繁文缛节并不感兴趣,倒不如那城门前站着的乐阳公主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今日是大场面,前来的一众皇室宗亲及臣子命妇等陪同人员也要穿合品宫装。
那小公主的衣裳不可谓不繁复,但却越发衬出她端庄优雅,而那完全不同于胡狄女子的精致面容,更是在淳于鹰眼中宛似天女入凡。
虽说他只为和亲,可若能娶得这般女子,谁又会不愿意呢?
那立阳公主自然也好,但太过锋利了些,淳于鹰到底还是觉得,姑娘家柔和些更惹人怜爱。
“淳于王子是不喜欢这些送别祈福的礼节吗?”
面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打断了淳于鹰欣赏美丽姑娘的视线。
“燕少将军可真是神出鬼没。”淳于鹰没好气地说道。
他那日校场摔下马受的伤有些动到筋骨,今日还在疼痛,实在是对燕远露不出什么好脸色来。
燕远却笑道:“我一直站在这,不过是淳于王子总爱看些不该看的人,没注意到我罢了。”
淳于鹰冷笑:“燕少将军不也没能抱得美人归吗?哦,我忘了,大乾好似驸马不得领兵,燕少将军只怕舍不得吧。”
燕远冷冷地看着淳于鹰:“淳于王子知道得不少,就是不知道到时北地相遇,还有没有这般博闻多识呢?”
“燕少将军,大乾和胡狄可是议和了。”
“那又如何?”燕远丝毫不在意,“我说过什么吗?只怕是淳于王子心里有鬼,才会想偏了吧?”
淳于鹰撇开视线不再看他,此行大乾,他越发发现燕远实在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且不说他武艺如何,单只这几回的接触,未能以驸马身份将他绑在京城,日后必然对他们在两国交界之地的部署有所影响。
看来果真不能等到那时再说了,对付这位燕家的后人,也得先下手为强。
天气阴郁,好像给那些因为和亲而出现的鲜亮颜色都镀了一层阴霾。
林悠站在乾嘉帝身侧不远的地方,刚巧能从被风吹动的纱幔之间看到端坐在华盖马车里的林思。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高傲地俯视众生,不再对着宫人颐指气使,她从来到这里就没说过一句话,像是一个被牵了线的布娃娃,按照既定的规程,一步一步走完她在大乾最后的路。
林悠忽然有些觉得悲哀。
前世林思嫁给了南临王的儿子,也是远嫁,只不过是嫁到南方,出嫁那天,她在罗贵妃的怀里哭着闹着不愿上马车,罗贵妃安慰了许久,才红着眼睛将她送到马车上。
她的嫁妆足可称得上红妆十里,甚至还有来自定国公府的添妆,那时不少京中的女孩都羡慕她,就算是远嫁,那也是带着宫里的给的底气远嫁的,她到了南临王府,又怎可能受气?
可今生,也是远嫁,她却再没有在罗贵妃身边撒娇,而罗贵妃只是淡淡地看着,甚至定国公府也没有为她的嫁妆锦上添花。
世事炎凉不过如此,林悠忽然想加如今日被迫嫁给淳于鹰的是她呢?
大概比林思还不如,林思背后尚且有定国公府,可她却母后早早离世,连闻家也早已没了联系。
她不知重生这一世,究竟算不算是她影响了林思,只是诚如燕远所言,同为公主,她难免“物伤其类”。
“乐阳公主殿下。”
前方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林悠抬头看去,原来是那些繁琐的礼节结束了,那位胡狄王子即将离开,却是好像有什么话想与她说。
前世京城失陷,今生林思被算计,林悠对这个胡狄王子可谓是没有一点好印象。
当着这么多大乾皇室和官员的面,对方就敢来和她说话,可见他心底里那些阴谋还是没有完全消散。
林悠不愿理他,没有回话。
淳于鹰好像也不见尴尬,他脸上是淡淡的笑意,对着林悠行了一个胡狄的礼节。
“公主殿下聪慧,淳于鹰佩服。如今淳于鹰既娶了公主殿下的姐姐,日后兴许还有见面的机会,还望到时公主殿下莫要再如此冥顽不灵。”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林悠的目光陡然变得寒冷,看向站在她面前的人。
淳于鹰那话的声音并不大,在礼部欢送胡狄使臣队伍的锣鼓声中,周围的人几乎都听不见。
他们只以为淳于鹰是例行公事一般向大乾皇室的子弟问候,毕竟他方才也同两位皇子打过招呼,却想不到这人胆大包天,在乐阳公主面前竟是直接威胁。
“淳于王子,出城的门在那边。”
燕远手执银枪,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林悠斜前方,刚好拦住淳于鹰。
淳于鹰对对方这如影随形的架势倍感无奈,他原本很享受吓一吓那大乾的小公主的感觉,这回倒好,燕远那银枪好像下一瞬就又要指着他脑袋一般。
“燕少将军,我认识路。”他没好气地扔下这么一句,转头走了。
燕远扭过头看了林悠一眼,朝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周围全都是人,林悠慌忙垂下眼帘去,根本不敢看他,唯恐被那些老大臣看出什么,上奏请父皇下旨赐婚。
先前被淳于鹰威胁的气愤倒是因为燕远的出现没有了,可取而代之的,倒好像是两人在“偷情”一般的羞怯。
林悠莫名地想着这燕远真是胆子越来越大,猛的听见两边惊天的一声爆竹乍响。
只见长长的队伍缓缓开拨,那载着林思的华盖马车也随之往前走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悠好像看见那马车之中,林思转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灰白的天宇之下,胡狄使臣的队伍沿着朱雀街一路出了南城门,林悠随着送行的臣子登上城楼,瞧见那天幕之下,和亲的华盖车舆渐行渐远,就好像成了整个阴郁天空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雨夜里才来,下得并不大,却刚好趁出人算不得多好的心情。
定国公府中,罗向全的书房里,罗清泊站在屋子当中,对面坐着自己祖父和父亲。
胡狄使臣的队伍走了,他自然也没有理由在留在礼部的官署。
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可却想得并不算特别清楚,但饶是早已做好了会有这样一天的准备,当真面对祖父和父亲时,常年留下的习惯还是让他不自觉地慌了一下。
罗历先开口:“说说吧,这几日可想清楚了?你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便连定国公府都不愿意回了,怎么了,是罗家请不起你这尊大佛吗?”
罗清泊回道:“清泊不曾有此想法。”
罗向全便问:“那你怎么想?当初你怎么都不同意乐阳公主和亲,如今是立阳公主去了,你姑姑的亲女儿去了,你满意了?”
“清泊并不愿见此结果。立阳公主若非落水,也不会给胡狄人可乘之机,说不定此行也并非她意,而是有人在背后搞鬼。祖父,清泊所愿,乃是两方和谈,而不是偏要牺牲一个大乾的姑娘,来换取边疆平安,这也并非祖父多年教导的道理!”
“你还是冥顽不化!”罗向全大骂。
罗清泊愣了一下。
“你说得倒是容易,那议和议和,没有好处谁与你议和?胡狄人这番也要送三百匹战马来,你自己想想,这是你光凭议就能议出来的吗?”
罗向全恨不得一巴掌拍醒这个孙子:“清泊,你就是经历的事情太少,这次才会钻进死胡同里,那乐阳公主若能去和亲,对谁都好,就算她不能去,嫁给燕远也是好的。到时燕远为驸马,胡狄也不必过多忧虑,边疆自然能安定下来,现在呢,现在可好,将立阳折进去,圣上又没有下旨赐婚,如今一时平安,往后还不知如何呢?”
“祖父怎能这么说?乐阳公主清清白白,因何能随意议论殿下的婚事?”
罗向全一听这话,好容易平静了一点,顿时更恼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事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当务之急是不能让燕远去代州!他作为燕家的后人,又就快要加冠,去代州那是迟早的事情,他若去了,镇北军安能罢休?胡狄怎可能不担心?那北疆不知什么时候便又要陷于战火!”
罗清泊越发不解:“燕远若前往代州,正好驻守国门,胡狄人既签了文书,便要遵守,该是有两重保障才对,祖父所言这是什么道理?”
“胡闹!”罗历一拍桌子站起来走到罗清泊身边,“你祖父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你那才是什么歪理!”
罗清泊只觉得心中这几日积压的抑郁之气全都要喷薄欲出了。
“所以祖父召我回来,便是要我去想办法阻拦燕少将军前往代州吗?莫说如今燕远并未表现出这样的意思,便是他真向圣上提出来,清泊不过礼部一个主事,哪里能阻拦?”
“至于乐阳公主殿下与燕远会不会有婚事,那清泊身为礼部主事,更加不能决定,祖父同清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罗向全也忍不住了,他也站起身来,厉声教训罗清泊:“你怎么就还不明白?我是让你上奏吗?淳于鹰是怎么娶了立阳?你看不懂吗?”
罗清泊怔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祖父怎么能让清泊同那淳于鹰一样呢?圣人有训,清泊自幼读书,如何能行此不仁不义之事!”
“罗清泊!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孝这个字!”罗历大喝。
“父亲所言的孝难道就是要谋害他人吗?”
罗向全气得浑身发抖:“我看你是说不明白了!来人,把公子关去祠堂,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几个仆从从门外进来,作势就要押罗清泊前去,罗清泊甩开那两人,冷声道:“我自己会走。”
外面雨淅淅沥沥,他却果真目视前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罗向全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跌坐回椅子上,罗历连忙过去扶住自己父亲。
“父亲,是清泊这孩子一时想不通,父亲可切莫气到身子。”
罗向全摆摆手:“靠他是靠不住了,此番议和,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顺利,如今胡狄使臣离开,顾摧那帮人定是要重新劝圣上考虑战事,我们等不得。”
“可这圣上不下旨,也没人能非让燕远当驸马。我瞧着,这个燕远还是有心要去代州的,若不当驸马,恐怕拦不住他。”
“万不能让燕远去代州。”罗向全说得斩钉截铁,“清泊对乐阳公主的事情的反应那么大,只怕他起了旁的心思,你且派人看住他,这次万不能让他再拖累了计划。”
罗历点头:“父亲放心。”
罗向全这才接着道:“宫里你妹妹还有三皇子可以倚仗,至于宫外,既然燕远当不了驸马,那就只能换一个方式,将他留在京城了。”
罗历一惊:“父亲的意思是”他抬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罗向全不置可否:“这次和议一事,圣上只怕已经注意到了我们,切不能轻举妄动,燕远这件事,要想个办法,让别人替我们办了才行。”
诚如定国公所料,胡狄使臣离开京城不久,主战一派便又有抬头的架势。
以忠勇侯为首的主战一派,进言数条训练兵士、研制新武器的建议,虽说天风营的那些武将对文官也没有多看得上眼,但对方能给各营将士谋得一些福利,他们还是很受用的。
定国公为首的一派自然进行了阻拦,但圣上似乎也觉得各营兵士的武器太过陈旧了些,竟也没管那些阻拦的声音,径直拨付了一批新的兵器,还多加了一些手弩。
天风营的精锐都使用了新的手弩,在燕远的安排下稍微改变了一些战术,新的训练方式很快便推广开来,初步看去效果还不错。
但这负责运送这批军备的人却让燕远不是很喜欢。
静宁伯司空珩,一个满京城皆知的纨绔,平时也没有什么正事做,谁都没想到圣上会把送新武器这事交给他。
新拨付的武器是分批运来的,司空珩运送的是第二批,按说有了前边的经验,他只要照做就是了,可他偏是个特立独行的,在众人都以为他本人留连烟花柳巷不会出现的时候,他偏偏亲自把东西送到了天风营。
燕远身为天风营的副将,自然负责接收,两人自然打了个照面,不只打了个照面,还要核对名目,签收文书。
众人想着兴许圣上是体谅司空珩是老静宁伯之后,这才多少派他点活做,也就不怎么当回事,可燕远看不惯司空珩。
他原本就不喜欢对方的纨绔做派,再加上商沐风查出来的那个线索,让他对静宁伯府更多了些猜忌。
于是燕远不仅没有好脸色,验收那些东西还格外严格。
“燕少将军这么闲吗?”
今日是个大晴天,司空珩倚着马车,饶是有婢女为他撑伞,可仍是觉得热得不行,偏偏那个少将军没完没了查得比平日细致多了,一看就是在拖延时间。
燕远扔下手里的一把剑,看了司空珩一眼:“不好意思,忘记小伯爷身体娇气了,我这就赶紧查完。”
司空珩微微眯眼,这燕远倒是比之前火药味还重。
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胡狄人来了打了少说三架的武夫,有什么好在他面前装腔作势的?
司空珩站正了,略将这几日的事情一想,便笑道:“燕少将军心情不好,我也理解,没关系,我这人什么都不多,唯时间和银子最多,耗着便是,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说得可谓阴阳怪气,且好像还意有所指。
燕远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转过身去:“小伯爷说话真有意思。”
司空珩很随意地摇摇手:“非也非也,不过是想到,近来燕少将军只怕相思成疾,所以动了些恻隐之心罢了。诗云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想来形容燕少将军再合适不过,是不是?”
“司空珩你什么意思?”
司空珩耷拉着眼皮,站在伞底下像一只狡猾却懒洋洋的猫:“就是燕少将军想的那个意思啊。我这几日还想,许久都没有机会见到乐阳公主殿下了,也不知下次是不是要等到中秋佳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