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刘备再携娇妻拜见恩师与叔父。见卢植时,卢植正与苍头收拾行装,刘备讶异问说:“老师不在晋阳多留几日?” 卢植见他两人容光焕发,颇为欣慰,随即又摇首说:“陛下病重,大位迟迟未定,我放心不下。一旦陛下御极,执掌权柄的便是大将军,我身为尚书,又加官侍中,正是我尽责进谏的时刻,国家多忧啊!你也须时时谨记,以国家为己任。” 刘备谨言应是,卢植又从寝房中取出一柄袖剑,赠予刘笳道:“我也是燕人,燕人除去刀剑外其实并无所好,你是并州女儿,想必也会理解。这是我年少时托人打造的,可惜后来我入身儒海,此剑便也再无用处,便送予你防身罢。” 刘笳行礼接过,她将剑锋抽出剑鞘,能见剑芒凄冷如霜,在剑面两侧分别铭有“思齐”“摇光”的小篆,刘笳不识得,只觉花纹精美古韵,她十分欢喜,便再向卢植行礼致谢。 辞别恩师,再去见叔父,叔父刘元起非常欣慰,他对刘备追忆往昔:“你这一脉本就是族中骄子,只可惜你父早亡,才得让我接济一番,你阿母若在,能见今日想必也瞑目了。”到此他忍不住嗟叹,又对他再三叮嘱:“家中人丁单薄,你要以此为念,不可使一脉绝后。”夫妇两不知所言,唯有诺诺。 中午宴客,陈冲关羽张飞等亲友一一现身。简雍对着刘备挤眉弄眼,陈冲则在一旁唉声叹气大煞风景,关羽询问缘故,陈冲则太息说:“离家太久,我也有些想念昭姬了。”张飞则在一旁愤愤然道:“俺还尚未婚嫁呢!你说这个作甚!” 刘笳在庖厨中烧饭炙肉,刘备则把饭菜端上来,大伙一起就着牛肉腌菜吃汤饼,刘备对陈冲笑道:“以后便不须庭坚亲自下厨了。”简雍在旁撕着牛肉蘸酱,摇首叹道:“君妻羹汤不若庭坚,刘使君莫要断他人口福啊!” 刘备作势要踹,被陈冲拉下。陈冲对他笑说:“如今玄德你喜满厅堂,更要知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昨日那般多百姓随礼,不如晚间宴席府前,分乐于全城!”众人都轰然叫好,刘备环顾四周,见众人面上都满是欢颜,敬酒对陈冲笑道:“庭坚,多亏有你,我才这般快便成家立业了,如今想来,十载春秋恍如一梦,若是天天都如今日一般多好。” 陈冲见他真情流露,也不禁感动说道:“自然,为普罗大众都能如今日一般安居喜乐,我们才走到今日,玄德,只是长路漫漫,我们此时才刚刚开始。”两人端起卮杯一饮而尽。 晚间陈冲便组织全城晚宴,径直征用郡府前的街道,在街上铺有草席,而在府内又架起两口大釜,两口煮面、两口煮肉,此时恰是时蔬新鲜的时节,韭菜、胡瓜黄瓜、葵菜、茄子、芦菔萝卜都被切碎了下入釜内,锅气升腾,满城飘香,也不用派人宣扬,半个时辰内百姓口口相传,皆取了碗盒来道上就食。刘备与刘笳便在府门前,为全城百姓一一分食,人们边在道上就食,边私下说笑道:刘使君英武,娘子也这般娇俏,真是天生相配哩! 但这般快乐终究短暂。刘备在休沐时间大婚,也不过歇了三日,随后就要重新治政。好在受大婚喜庆氛围影响,连郡中诸吏行事也少有的卖力,便是此前频繁登门的郡内高门,也都识趣地少来叨扰了。 但在并州这片土地上,安宁从来难得,四月初二,新的问题摆在刘备与陈冲之前。 陈冲见到高准时,正是刚从县府中回来,正见他被门吏拦在门前,虽说衣衫褴褛,但他一眼认出高准。毕竟在三堂里时,对高准记忆深刻,毕竟在白波军中,也少有这般自信的汉子:言语里有酒味,举止中有铁劲,与他交朋友便好像策马奔腾,令人心胸开阔。 只是高准此时却狼狈非常。这一路走来他处事艰难,战乱持续已有月余,沿路的所有匈奴城池都在戒严,单于设卡严查生面孔。高准只得绕开城池,一路走小道,自己猎食山林间,眠于枯草中。有一日他醒来一度迷失方向,多绕了两日弯路,等他找到晋阳时,戎装上尽是些风尘草芥。 陈冲将他带入堂内,开门见山地将当户起事的前因后果一一叙说,诚恳说道:“龙首,当时我也只是一念闪过,浑不料会有如此局面。如今大城内外交困,如若刘使君与你也不伸出援手,那万余部民都活不成啦!” 还未等陈冲为这个消息定下神,刘备正好在练兵时收到消息:呼延王于勒都在武州抵御鲜卑半月,终于城破,于勒都北逃中陵继续坚守,单于援军迟迟不到,他只能遣使向刘备求援。 刘备一得消息,便快马加鞭赶回郡府,正撞上陈冲与高准谈话,这让他一时无语,良久后不禁自嘲说:“敢情我老刘现在是并州的人见人爱的俏郎君了。” 于是召集众人前来厅堂,摆开地图一齐议事:现下有一西一北两个方向发生战事,并且皆向晋阳求援,刘备才遭大败不久,此时能战的仍是此前留守的一万郡兵,只能往一方而去,那么汉军当如何作为? 郡丞窦辅是刘备名义上的副手,因此他先发表意见,只见他皱起眉头,对众人反问说:“此事有何可虑之处?于夫罗本是朝廷册封的单于,我们如何能帮助朔方叛贼?刘使君身为护匈奴中郎将,抵御鲜卑本是天子御令,我等如何能舍近求远,一旦定襄陷落,我等又如何与朝廷交代?” 多数臣僚与他所想一致,便默默颔首。但关羽听得大为皱眉,两柄飞刀般的眉锋贴在一处,他不禁先反驳道:“窦郡丞何出此言?孟子曾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于夫罗何许人也,在座人尽皆知,狡豺滑狐之流,不过赖有朝廷相助,方才荣登大位。数月以来,虐民已极,国中乱象如发,若是放任他继续施为,纵然击退鲜卑一时,也未能根除病根,徒然放任事态反复罢了。” 窦辅闻言不由为之讶异,他打量这位激愤的武夫,快要炸开的言语下,竟是一副沉稳的面容与锐利的眼神,让他觉得瞳孔被“伤”了一下,这使他收起对关羽的轻视,但仍反驳说: “事有缓急之分,举有轻重之别。鲜卑当下围困定襄,连克数城,不可谓不急,而使君麾下能战者不过万人,而匈奴单于能战者十余万,出征朔方者不下九万,若要以寡敌众,则不可谓不重,我听闻将军百战素有仁心,可战场上岂有舍急而行缓,舍轻而取重的道理?” 关羽正要继续争论,却见陈冲伸手止住争议,对众人摇首说道:“子逊说得有道理,但却不尽然,云长说得也有道理,却还不够明晓。但在我看来,此番行事,唯有一解而已。” 既然陈冲已表态,众人将目光汇聚过来,听他分析时局:“岁初我为预防鲜卑入寇,已将郡北沿河草地烧为白地,固然使鲜卑不能南下,也使我等难以北上,强行救援,损耗将不计其数,若是作战不利,更无路撤回,切不可如此行事。” 众人听完深以为然。说完不能北上的缘由,陈冲继续点出西行的重点:“于夫罗固然坐拥大军,但他屡次用武,暴如桀纣,民心不稳。此次他以近十万之众攻打朔方,正是铸下大错。朔方大城位居大漠之中,何萘当户尚且要外出谋食,他却要用重兵围困,何其荒谬?兵乏将困可以估量。我等虽然兵不满万,但于夫罗却自陷于民贼之地,虽单骑亦能将其生擒。” “因此我等用兵只有一解。” 言及于此,陈冲挥手手在地图上自西而北画上一个大圈,自若笑道:“以朝廷之令,进驻美稷,传诏诸部,免去于夫罗单于之位,随后进逼大城,尽夺其众,再北上定襄,将入寇鲜卑一鼓荡平!” 高准在厢房内等的有些乏了,正打着哈欠,终于听见厅堂门开,诸人散会的纷纭脚步声,他推开房门,正见陈冲便与人交谈着从人群中走出,两人对上眼神,陈冲抱拳笑道:“幸不辱命。” 高准总算放下心,又觉得哪里不对,他只能摸着腰刀对自己嘀咕说:“人都是肉长的,你自己也要争口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