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银湾刚刚沐浴完,早就换掉了白日里那身紫衣,脱了鹿皮的小靴。此刻只穿了贴身的衣服,外面披了层描了金线牡丹的狐皮大氅,光着脚丫就跑来了。
她进了门一边往手掌上呵气、搓手,一边委屈似的叫道:“好冷,好冷。”两只白嫩的小脚踩在深棕色的长毛地毯里,好似两只玲珑的小兔。
陆银湾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沈放。
他脱下平日里常穿的素衣布袍,换上一身金装翠点的大红婚服,端的是龙章凤姿,丰神俊朗。
额间一点朱砂艳比江花,将平日里素净清淡的眉眼渲染的风情万种。
好似山巅皎雪之上绽满了红尘繁花。
他听见声响,朝陆银湾的方向转过脸来。往日遮眼的白绸都不见了,那双湛清的凤眼正明明白白地望向自己,让陆银湾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
师父的双眼其实未盲,他仍旧可以看见她呀。
山巅清寒,屋里点了暖烘烘的地龙。陆银湾将外披解下,露出了光洁纤细的手臂、小腿。
脚腕、手腕上挂了银色的小铃铛,一动起来叮铃作响。细白的脖颈上一只小小的银锁,纵使戴了许多年,因为保养得好,也还光亮如新。
陆银湾有点小得意,又有点小失望,心道:“若是师父此刻能看见我的模样,那该有多好啊。”
她觉出自己的心怦然跳了起来,忍不住露出笑颜,脆生生地叫了句:“师父。”
“银湾。”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沈放尚未来得及阻止,便感觉到一个身影朝自己扑过来,一下子便缠住了他的脖子。
他刚刚一个人在此处枯坐许久,已将诘问对峙的话语想了几遍了,正打算一见面就质问她的。临到嘴边,张了张口,还是忍不住先道:“……你的手脚怎么这么凉,衣服穿的这么少。”
“因为急着见到师父呀!”陆银湾见他关心自己,好不高兴,撒着娇道,“我刚洗了澡,迫不及待来见你,鞋子都忘记穿啦!”
陆银湾说着就抬起一只脚,踩到沈放腿上,委屈道:“师父你摸摸,现在还冰着哩。”
沈放:“……”
沈放习惯成自然,险些真的抬手去替她捂了,好在及时制止了自己。他皱着眉头轻斥道:“你自己不好好穿衣服鞋袜,能怪谁。”
陆银湾撒娇:“可是人家想你嘛。”
“……”
沈放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忽然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从她手里猛然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他一振衣袖,冷脸将她推开:“你不要离我这么近。站好,我有话要问你。”
陆银湾不情不愿地撒开手,后退了几步,背着手撇嘴:“师父要问什么?”
“江湖传言,你灭了蜀中十三个门派,逼的崆峒掌门跳崖自尽,金刚剑门的少主以血饮剑,是不是真的?”沈放严厉地问道。
“……”
陆银湾原本兴高采烈,却被沈放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好不扫兴。懒懒答道:“是。又如何?”
半晌才又听见沈放的声音,竟也有些颤。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陆银湾睁大了眼睛,奇道:“师父,你糊涂啦,手脚长在我自己身上,我能有什么苦衷?”
“可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些事情!”
“……”
陆银湾沉默半晌,不禁以手扶额,笑叹:“师父,你也忒天真。人心又不是石头,还不会变么?你还是原来那个沈放,我却早不是当年的那个陆银湾了。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圣教给了我容身之所,给我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滔天权力,我自然为之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沈放忽然间觉得怒不可遏,随手摸到床上的瓷枕,朝她扔过去:“你还敢说!你怎么敢说!圣教是什么样的货色!邪魔外道!你怎能为了权力富贵就与之为伍?甚至不惜残害正道人士,戕害同门?杨白桑是你一师同门的师弟,你怎么如此狠心折磨他?我教你的那些东西,你全都忘了吗?”
这一下,瓷枕刻在楠木的椅子上,摔得粉碎,碎片乱飞。陆银湾好似没有料到他会如此愤怒,一时竟然不敢躲。
她也不似之前那样乖张了,怯怯地唤了几声师父,见他不应,半晌,答他的话,声音里却带了几分泣音:“怎么不记得!师父教过我,行走江湖可以流血流泪,却绝不能背了情义,忘了侠义。”
“你记得,你记得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
“我也是迫不得已嘛!”陆银湾叫道,忽然放声哭起来,她向前走了几步,跪倒在沈放身前去拉他的衣袖。
“师父你当年好狠的心!废我武功,断我筋脉,赶我下山!把我丢在道观门口污水洼里!有人欺辱我我也不能还手,有人追杀我我也逃不掉,除了去求圣教庇护我还有什么法子!你说你有情有义,那你当初怎么那么狠心!怎么不顾我的死活!你怎么不说自己无情!”
“若不是你当初那样对我,恨不得我死,我又怎么会到今天这步!你……”她越哭越伤心,呜呜咽咽,语气里带了些恨恨之意,却又像极了小时候跟沈放无理取闹时大哭的样子。
沈放忽然心头一酸,只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他脸色苍白,喃喃道:“不是的,不是的……师父也没有这么狠心。你被赶下山的那天,我碍着七星盟的面子无法抽身,他们一走,我、我连夜就去寻你了……可是我瞎了眼睛,天又下了雨,我循着山路找,怎么也找不到。叫你你也不应,我还以为你已经……”
“当真?”陆银湾睁大了眼睛,“师父你当时去找我了?”
沈放点头,哑声道:“怎么不真?”迟疑良久,缓缓伸出手去,摸了摸陆银湾的脸颊,果然是满面泪水。
她眨眨眼睛,睫毛上也都是泪珠,蹭在他手心里一片湿润,他几乎立刻就能想象出她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看他的样子。
他满腹的怒气登时灰飞烟灭,又酸又涩,心脏砰砰直跳,直对自己道:“果然,果然!银湾不是真心实意要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她只是一时糊涂,才做了如此错事。她分明还像小时候一样,心地是极好的,只要我稍加规劝,定能引之返回正道。”
想到此节,沈放也不禁声音发颤:“银湾,师父带你回去,好不好?你知道错了,师父就还认你,跟师父回去好不好?”
陆银湾还在啜泣,闻言道:“师父,你真的能原谅我么?”
“当然能。你是师父的徒弟,无论做了什么,师父都不会放弃你。”
“可是别人也能原谅我么?”陆银湾又可怜兮兮地哭起来,“师叔师伯他们肯定不会原谅我,蜀中各大门派的人肯定也不会放过我。我替圣教杀了这么多人,掌门师公肯定要杀了我清理门户的,那时又要怎么办呢,呜呜……师父,那时你也会杀了我吗?”
沈放一怔,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恐惧来,他一心只想让陆银湾回归正途,却未曾想过之后。
就算陆银湾此刻改邪归正,以她所犯下的罪孽怕是也难逃一死。
他的脸霎时间失了血色,喉结艰难地滚了两滚:“银湾,你听师父说,人做了错事,总是要接受惩罚……但你不要怕,师父会替你求情的,就算师公一定要罚你,师父……也陪你一起!”他咬牙道。
“师父……”陆银湾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拉他衣袖擦眼泪,沈放哪里受得了她这样,直接将她拉起来,坐在自己边上,细细摸索着,用手指替她擦掉脸上挂着的泪珠。
陆银湾还在抽气,委委屈屈地道:“可是师父,我还想起来一件事,得在回去之前做完呢。”
沈放柔声问:“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