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诣穹只觉这两厮在信口胡说,更认为事情乱七八糟,自己与他们的“九妹”素不相识,言及见过对方,却又不肯透露姓名,委实无聊。自从与慕容思江分手后,至今郁郁寡欢,茶饭不思,烦躁不安,几天下来,人也瘦了些,难怪胡水境一见面没有立刻认出是谁。他已然打定主意,倘若得不到慕容思江的误会谅解,执意不肯相信自己,唯有一死,以证对她不变的爱了。这般刻骨铭心的感情,留在杨诣穹心底,实难打动其心,要他去转爱上别的女孩。莫说澹台澜和澹台轮胡言吹捧,便是那“九妹”真的美若天仙,俏丽无匹,又待怎样?不过是一个和武林恶魔同流合污的邪女罢了。
师父被不明人士杀害,生前最恨澹台无冢,家庭遭到瓦解,被迫离开豫章,隐居山谷,和姓澹台的有不共戴天之仇,如真的去涯洸川,那就是对逝去恩师大不孝,此举断不可为之。
当下哼了一声,将刚才澹台澜和澹台轮说的话全然当作了耳边风,尽数忘了,回到胡老伯家中。
不觉已过傍晚,那霍老公公已回了邻居罗家旧屋中歇息。胡水境医术高明,疗法奇特,关居钰在旁协助,将神鹏的毒伤尽数治愈,神鹏大是感激,对关居钰再无恨意,临走前以爪趾在桌上写下“找人”二字后,便展翅离去。它伤势尚未完全痊愈,但脾气倔傲,负痛恍若无感。
杨诣穹在东村塘林与澹台二子说了许久话,期间曲叶琦头痛发作过三次,关居钰给她服了一颗峨眉掌门摩阳上人所赠的“清神丹”,曲叶琦头疼虽止,但经不住丹效刺激神经的连连波动,趴在桌沿,昏昏睡去。关居钰将她扶进胡忘潭房间床上歇息,盖上被子,回到堂屋,跟着杨诣穹就回来了。
杨诣穹得知神鹏已走,点了点头,说道:“她这么早就睡了吗?”关居钰道:“她服了峨眉派的清神丹,有点累,先睡了,倒也不再头疼,如此便好,改日还得谢谢摩阳上人。”杨诣穹道:“摩阳上人僧貌庄严,境界脱俗,令人钦佩。”
胡水境道:“峨眉山的药丹?拿来给我瞧瞧。”峨眉掌门共赠送五颗“清神丹”,关居钰坦诚相给,伸出手掌,将剩余四颗递了去。胡水境拈起一颗,微微袖闻,忽尔对着阳光,忽尔少剥外皮些许,凝视片刻,说道:“缓解头痛癫痫、神经麻痹,另含朱砂和酸枣仁,乃有助睡眠之物,但想只是暂时性地,醒后不免又有头疼发作的可能。”
杨诣穹叹道:“其实她一直很希望能记起以前的事,这样就不会让大家牵挂萦怀,我们不止一次地劝她,头痛就不用去想,她非但不听,反而更想得厉害。”关居钰摇头道:“她有时候也是逼不得已,并不是主动刻意去想,说非常痛苦,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免得受那无尽折磨。”他越说越低,眉心愈发向上,对曲叶琦尽是心疼同情之意。
胡水境微笑道:“好了,女孩睡也睡了,有事明天再说。”说完负手而去,回了自己房间。
杨诣穹对关居钰道:“我们也休息吧。”
二人去得院中柴草房,一进门,不禁让杨诣穹愣了愣,胡水境已将昔日柴草房,整顿成一间小小宿舍,悠然雅致,别具风味,再不是当年遍放木柴、水桶、草薪等杂物之时了。舍内放了一张由青竹编织而成的竹床,正好可供休息。杨诣穹笑道:“难怪胡老伯说睡柴草房时,神情含笑,似有别意,原来他将这儿改造了。倒也辛苦他了。”关居钰微笑道:“估计胡老料你终有一日会回来,不然不会这样干。”杨诣穹笑容一收,若有所思:“我终有一日会回来?胡老伯知道?”
那竹床虽然简陋,却也足够二人歇息。杨诣穹、关居钰各睡一头,以草薪作枕,望着窗外明月,聊至深夜。关居钰惦记次日需多照顾心上人,不敢多叨,嘱咐杨诣穹早些睡后,先入梦了。
杨诣穹却自管自地胡思乱想,回忆当初自己破了北山圣地,身体受损,晕倒归家后,在柴草房内望着月亮,慕容思江进来和自己聊起了话,求自己不要走。那晚自己与思江情绪激动,又因感情太浓,以至一时冲动,有了肌肤之亲,亲热之举,当夜之事,实属最逍遥快活的时光,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转念想到后事种种,思江变了,师父死了,往年的慕容家不复存在,又不禁流泪,心中不停暗呼:“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别再穿黑袍子了,我要穿白衣服的你……师父,你活过来行不行?徒儿不能没有你……”他不想吵醒关居钰,虽越发伤心,但竭力忍住抽泣发声,两眼泪水却从面颊上不住流淌而下,顷刻间,已将草薪枕头浸湿完。他这一晚上,是怀着伤心之极的心情睡着的,不管是梦中,还是幻觉,都隐隐听见有个少女声音,在耳边轻轻喊道:“诣穹……诣穹……”然而每次惊醒,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第二天早晨,公鸡报晓,杨诣穹一睁眼,见昼光照进,关居钰已然不在,自己也起床后活动下筋骨,亦出去了。刚一出柴草房,便见曲叶琦一人独自站在胡家正屋的门边上,相互道了声“早”。
就在这时,关居钰双手各托一个大箱子,从外边扑进院中,大喝一声,将这两大箱子掷到了地上,轰隆一响,足见每样都重量非凡。杨诣穹奇道:“大早上的,你搬两个大家伙回来干嘛?”关居钰道:“胡老叫我搬的,他本来准备找你搬,但我想让你多睡会,瞧你昨晚那么累。”杨诣穹道:“什么?”关居钰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又道:“告诉你件事,最近你们悟龙谷东山那儿不知何故,的确有些老虎出没,我在回来的路上,听乡亲们说昨晚有只神鹰,将那些老虎都赶走了,把它们全驱逐到原隰衍沃之地,巨石隔绝山路,离这儿有数十里之遥,再也没法来伤害村民。”杨诣穹道:“是神鹏?”关居钰道:“肯定。”
杨诣穹道:“嗯,我们救了它一命,它也做件事来回报我们一下。”
胡水境轻轻咳嗽,也从外面走进家门。杨诣穹见老伯现在行走,腰背微微弯驼,可见由年老寿衰影响,暗暗伤怀:“他这么大年纪了,须得好好孝顺些时候。”温言道:“你叫他搬这两大箱子是要?”
胡水境笑道:“你师父留给你的东西。”
杨诣穹道:“师……师父?”胡水境背对着他,右手搁在腰间,缓缓道:“对,你师父离开悟龙谷前,说是要出去找孙女,实际上孙女固然重要,你这个小徒弟,可也不得不放在心上。这两大箱子是何物,打开来看看即知。”
杨诣穹踌躇片刻,心想师父会留给自己何物?手掌一振,左侧那箱子上端受到掌风,轻轻开口,“噗”的一声,整个包装尽皆脱下,露出里物,只见是三四十本书籍,堆起一座小塔,封皮颜色多有,页脚皱叠,书面陈旧,显然珍藏良久。
胡水境笑道:“仔细瞧瞧,上面挂着的。”杨诣穹见诸书中夹杂着一张白纸信条,上面写了字,慢慢近前,撕下来默读:“慕容山枫启:
诣穹徒儿,暌别数月,不知安否,苦否?师父自携子媳进悟龙,心不再世,唯山林为陪,日月为伴,视乃逸士之乐。后江儿出世,子媳逝离,有得有失,怆然悲切,更叹世事弄人。江儿自幼不经事历,眼中亦仅山林,爷孙心中恬静,愿安,愿常,安泰无忧,继小徒到此,师徒之缘,冥冥天意,两年相交,精彩无已,此节师父甚喜,江儿亦是深爱。
然则江儿擅打主意,出谷寻你,师父挂念她你,只好违背意愿,重新入尘,入世。我既出谷,那便永不再回,但悟龙于你意义深重,不论山谷,也或城市,你终有一日会重新回此,你与江儿两情相悦,白头偕老,二人同回,不乐,不喜耶?到那时,孩子,你才是真的长大了,教你许多,给你许多,将来得就之时,偶尔想想,师父已然知足。这三十六本密籍,乃师父隐居悟龙多年来,记载的所有心得,愿爱徒学之,习之,不求独步武林,但求无愧于心。”至此,结束。
杨诣穹阅完后热泪盈眶,想起师父的好,临走悟龙谷前,什么都计划好了,不顾自己,尽为我和思江着想,又忍不住要哭出声来。右掌一推,将右侧那大箱子的包装也给击脱了,但见是个四肢关节、躯体质地由木制作而成的直立假人,假人和真人同高,惟妙惟肖,打造精巧,脸面刻画的表情蕴含笑容,甚是可爱。
这假人的胸口上,也贴着一张白纸,当下顺手撕下,再次默读:“此乃我请求北山师傅打造而成,作为练武的器具,师父留赠的小小薄礼,早年便强调于你,咱门下功夫,讲究内外兼修,外功招式,你可尽情对此器具大放拳脚,虽由木材制成,但受力永不损毁;内功心法,仍需每日一复,勤练不辍。师父祝你跟江儿一生一世,快快乐乐,永不分离。”
杨诣穹感动、伤心交集,泣不成声。胡水境叹道:“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好了。”杨诣穹抹了抹眼泪,道:“他老人家在问轮山教过我,男子汉不能轻易流泪,虽然不在了,但他生前教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忘。我不哭。”胡水境道:“很好,他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高兴,因为你的确长大了,不再是两年前的那个小少年。”
关居钰微笑道:“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往日挫折既已过来,未来可期,何尝不会更见光明?”杨诣穹眉头一皱,道:“事情有了了断,那才是真正见到光明。”关居钰道:“跟慕容姑娘的感情,是你的事,我不便参与,但你师父被杀之仇,关某必定倾一生之功来帮助你,绝不退悔放弃,不查出这混蛋是谁,定不罢休。”杨诣穹目光一动,望着他道:“钰兄?”关居钰嘴角一笑,道:“昔日我师也曾死于奸人之手,我也和武当掌门谈论过此节,我师淡视世情,不将生死仇恨放在心上,报仇一事,纯属多余。但你不一样,你师父被武林凶手残杀,不仅如此,还嫁祸给你,实在罪大恶极,人神共愤。今不似故,此等恶魔,关某插手相助,不过举手之劳。”
杨诣穹心中一慰:“他恩师与爱猴遭到杀害,孤零零一人活到现在,唯一的生活希望便放在叶琦身上。可不像我,除了我爸妈、亲人,还有胡老伯,以及那么多武林朋友对我好。相较之下,关居钰确实可怜,现在他顾及义气,说要倾一生来帮我,真的是……”慨然道:“谢谢你。”
胡水境哈哈一笑,捋须道:“你俩孩子今早想通了几件大事,可喜可贺。那么我再送你们一件礼物,如何?”杨诣穹道:“什么礼物?”
胡水境笑道:“喏,她。”说着向站在正屋门边的曲叶琦一指。虽俏生生地站在门旁,但浑身一动不动,一双眸子也黯然无光,低垂着头,神魂游离,一副可怜之貌。
关居钰喜道:“有救?”胡水境点头道:“进屋再说。”
关居钰听胡水境语气,曲叶琦竟然有救,不由得大喜,随着匆忙进屋。他自重礼节,躬身伸掌,道:“曲姑娘,胡老治你的失忆,快请。”杨诣穹将师父留下的书籍搬进柴草房宿舍中,再把木人器具拖到院东一角后,也跟着进屋了,尚未进门,便见钰兄这般婆妈斯文,不禁好笑,道:“我也真服了你了。”微一用力,拉着曲叶琦臂弯,将她强托进了房中,“别磨磨蹭蹭的,快进来。”
曲叶琦“嘤”的一声,嗔道:“疼。你还不如关居钰绅士,我才不听你的呢。”向关居钰靠去,缓缓坐在桌旁椅上。杨诣穹嘻嘻一笑。关居钰见心上人肯听自己话,更是欢喜,一向斯文稳重的他,险些跳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