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趁众人没来及反应,宁栀冲过去拿起赎身书,十指死死攥着那封文书。
在场之人都看向她,目光纷纭复杂,有吃惊的,也有困惑的。
而裴行舟剑眉往下压了压,屈指轻叩桌沿,面上看不出情绪。前世她最害怕他流露这副神情,往往这种时候,都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她明白,这男人其实是在隐忍心中惊诧,以及越来越浓烈的愠怒。
裴行舟最厌恶无法掌控一切的感觉,可这次,她偏偏不让他如意。
她毫不留情将那赎身书撕得粉碎,扬手一抛,墨迹新干的洒金宣纸飘得到处都是。
那漆眸愈发墨色浓郁,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裴行舟没有说话,眉头皱了皱。
指甲陷入掌心伤口,宁栀冷冷勾唇:“我居教坊,何以成婚?萍水相逢,何来嫁娶?”
说完,转身离去,再也不顾身后男人心中酝酿着的汹涌怒意。
她当场落了裴行舟面子,以他一贯的脾气,今后两人必定再无瓜葛。
身上没剩多少力气,宁栀走到楼梯处便觉头晕目眩,抓着雕花扶手一级级艰难往上爬。
忽然一双素手搀扶着她,莞娘焦急地问:“阿栀,你怎么跑下来了?快回去休息。”
宁栀勉励笑着说:“好啦,我马上就回去。”
两人正要回凌霄阁,顾妈妈气喘吁吁追过来,奋力将宁栀拽到身边:“我看你今日是得了失心疯!”
见顾妈妈满脸怒火,莞娘又惊又怕,低声央求:“妈妈,阿栀还病着,您别责怪她……”
顾妈妈没理会莞娘,可对着宁栀那张灿若芙蕖的小脸,到底还是舍不下心掌掴,于是破口大骂:“呸,养了你这个赔钱货,从前装清高不让男人碰也就算了,病成这样还有郎君愿意给你赎身,你祖上冒青烟,前世修来的福!”
宁栀原本面无表情由着她发作,听到最后那句,终于忍无可忍:“住口!”
顾妈妈一怔,随后高高扬起手要打她,莞娘立即扑到宁栀身前挡着……
***
盖有印鉴的那片碎纸好巧不巧落在膝上,仿佛是在讥讽他自作多情,裴行舟垂眸看着,忽然心脏刺痛,像是被千万根绵细银针扎着。
一副陌生画面浮现眼前,宁栀哭得梨花带雨,委委屈屈拽着他的衣袖,可他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前世相识两年,从没有见她这样伤心过,他眨了眨眼,努力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然而疼痛平息,画面也随之散去。
裴行舟以手扶额,听见关九郎提醒道,“主上,宁娘子……和鸨母闹起来了。”
夜里花楼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欢声笑语如潮,是以鲜少有人注意到楼梯转角发生的事。
那鸨母恶狠狠责打一个青衣小娘子,而那小娘子身下护着宁栀,即便挨了两下耳光,也不肯松手。
季十一率先冲过去拉开鸨母,青衣小娘子脸上浮着指痕,眼里含了一包泪,却不敢哭。
裴行舟觉得有些眼熟,仔细回想后才记起,这小娘子约莫是宁栀的好友。
见他拾级而上走来,莞娘抑制不住恐惧,紧紧抱着宁栀,生怕他要把人抢走。
“她晕过去了。”裴行舟抬起折扇,指向她怀里的宁栀。
莞娘惊觉不对劲,轻轻摇晃宁栀,“阿栀,阿栀快醒醒。”
然而宁栀紧闭眼眸,面色惨白,一点反应也没有。
裴行舟收了这扇,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莞娘扑过来,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莞娘害怕地跌坐在地,直到季十一把她扶起,“小娘子没事罢?”
她摇了摇头,眼睁睁看着裴行舟抱走宁栀,原本凶神恶煞的顾妈妈瞬间换了一副模样,扭着肥胖的身躯追了过去。
“公子请留步。”顾妈妈大口喘着粗气,谄媚地笑,“阿栀方才不懂事,惹公子生气了,我替她赔个不是。”
裴行舟冷冷道:“再去写封赎身书送来。”
眼看成功在望,顾妈妈忙不迭回去准备文书,没过多久送来一份新的,“公子请过目,与原先那份一模一样,保证没有错漏。”
裴行舟淡淡扫了眼,“你应当庆幸刚才没有碰到她。”
那目光凌厉肃冷,杀气沸腾翻涌,仿佛要将她凌迟似的。
顾妈妈战战兢兢道:“公子说笑了,我平素最疼阿栀,怎么可能……”
裴行舟没耐心听她辩解,大步流星离开花楼,往巷子口等候的马车行去。
宁栀晕过去后一直不见醒,然他事先让亲卫护送陆老大夫回别院安置了,如今只觉头疼,吩咐亲卫,“先找个医馆停下。”
好在出了清风巷不远就有一间医馆,裴行舟用氅衣裹着宁栀,送她去看诊。
郎中仔细把脉,道:“郎君不必担忧,小娘子体质薄弱,一时气血攻心晕厥过去,休息好了自会醒来。”
今夜气血攻心的人应该是他才对,想到方才花楼发生的一幕,裴行舟呼吸微微凝滞,不露声色加重力气抱着怀里的小女郎。
他已有好些年,没有被人这么当面顶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