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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刚抵达保和殿时,谢韫就看见了圣上传给他的暗号,才差赵侍出了门。谢韫遇刺是他们计划好的,目的只是解决掉之妄带来的随从。

但他中毒便是意料之外的事了,难怪圣上会大发雷霆。

宫宴每道菜肴上桌前都有专人试毒,茶水酒水自然不例外,那么毒定然是抹在他的茶杯上。谢韫倒并不在意,但……

目前嫌疑最大的是之妄。

浓浓的疲倦席卷而来,谢韫并不愿多想,便顺势睡下了。

锦衣卫在某处宫墙角找到了畏罪自杀的宫侍,带回去见了圣上。圣上龙颜大怒,将锦衣卫狠狠训斥一番,才将朝廷众臣的家眷放出宫。

众臣与女眷们被吓坏了,自此对谢韫的地位有了新的认知,连圣上宣布主考官时都不敢吭声,连句“这不合规矩”都不敢说,只得忍气吞声应下了。

谢韫休养了几日,将身子养了个七七八八,便到了春闱的日子。

举子们早在前个月就在京城聚集,京城热热闹闹的,几乎随处可见举子高谈论阔的身影,其中又以国子监贡生为主。

国子监为最高学府,就读的贡生都是各府州县生员中成绩或资格优异者①,为举子们最为强劲的对手,却也是最受追捧的对象。

贡生们在拜官之前先行感受了众星捧月,颇有些飘飘然。

春闱三日前,主考官与同考官便在禁军的护卫下进入京城东南方的贡院,不再会见任何人。这时举子们已闭关温习,等待三日后的春闱。

有人紧张不已,却也有人泰然自若。

其间圣上曾微服私访,对京城浓重的温习气氛甚是满意。

春闱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三场所试项目,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第一场在三月初九,先一日入场。②

今年朝廷将主考官的身份瞒得严,考生们在入场后才知道主考之一是谢首辅,却依旧不知另一人,见他身着锦鸡绯色官袍,便只知他是个二品朝廷命官。

第二场第三场分别在十二日、十五日,亦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③,铜鼓敲响后,举子们纷纷停笔,由同考官收走答卷。

同考官协同主考官弥封、誊录、校对、阅卷、填榜④,一月之内便会有人在贡院门口张贴红纸,排出名单。

谢韫同礼部尚书共处了些时日,忙起来倒谁也碍不了谁,到了出名单的日子时,圣上要走了前三名的卷子。

谢韫与礼部尚书写的审批大不相同,通常言简意赅。圣上先看了谢韫的审批,才去看前三名的试卷,笑道:“谢卿的审批倒是一针见血。”

今年的策论只出了一道,却极为刁钻,甚至让朝中大臣来答也会觉得棘手。圣上仔细看了前三名的文章,看到最后一张时不禁微微笑起来,看上去心情很不错:“不错,今年举子倒有些人才。”

他将试卷放在桌上,谢韫上前一看,瞧见了这位考生的姓名:吏部尚书之子,应珏。

礼部尚书也上前来瞧,看到这个考生的姓名时忍不住笑道:“虎父无犬子。”

“这个应珏,”圣上低头饮了口茶水才道,“朕记得是吏部尚书之子?”

“是。”谢韫道:“吏部尚书将珏哥儿教得很不错。”

圣上有些惊诧看向谢韫:“朕倒难得从你这里听到夸赞之词。”

“臣前些日子曾见过珏哥儿,”谢韫却笑道,“想必以后会同他父亲一样,是个嫉恶如仇的肱股之臣。”

明明是两个极好的词,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有些变了味儿。礼部尚书心道,表情差点没绷住。

圣上哈哈笑道:“谢卿的眼光朕是信的。就照如此,放榜罢。”

谢韫与礼部尚书双双离宫,红纸由专人贴在贡院门口,一时间贡院门口挤满了人。

在纸上找到自己名字的,有人意气风发怡然自得,有人当场痛哭出声,高呼文曲星庇佑。也有没找到的,红着眼挤出人堆,失魂落魄地回客栈收拾行李,像被抽走了魂魄。

几个衣着华贵的哥儿坐在酒楼窗边,虽嘴上说着不在意,眼神却时不时往楼梯口瞟去,心里焦急为何派去的小厮还不回来。

不多时,有人激动地跑上楼,大声道:“中了!我家公子中了!是会元!”

酒楼掀起一阵贺喜和艳羡之声,这几个哥儿便睁大眼去瞧上来的是谁的小厮,很快便发现是是应珏身边的小厮。

有人失望有人高兴,但都笑着说道:“恭喜珏哥儿,这次得珏哥儿放放血了吧?”

应珏面上不露声色,双眉却微微扬起,一边爽快应了好友的起哄,一边派人快马加鞭回府报喜。

应老夫人与应夫人跪在祠堂祈福,直到传信的人来了,才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喜笑颜开道:“好、好!赏、都赏!快去告诉老爷!”

下人们也都喜眉笑眼,道:“已经派人去了!老夫人和夫人便放心罢!”

“那便好那便好。”应夫人来回踱了两步,又道:“今日应府大喜,该放炮竹、施粥才是,让全京城都知道我儿中了会元才好。”

应老夫人却道:“施粥可以,炮竹倒不必。”

应夫人疑惑道:“娘?”

应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解释道:“你夫君为朝廷二品官,行事却素来低调,如此大张旗鼓恐怕会惹他不快。便是施粥,也要另寻一个借口才好,这样也能落得一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

应夫人立即羞愧道:“还是娘想得周到,是媳妇愚笨了。”

“珏哥儿取得会元就高兴过了头。”应老夫人戳戳她的额间:“你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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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韫乘马车回府时,恰巧撞见不少衣衫褴褛的人排着长队。赵荷上半身钻了出去,掀起车帘问道:“前方发生何事了?”

赵侍摇了摇头。

车帘后传来谢韫淡淡的声音:“赵侍去看看。”

于是赵侍便跳下马车,快步走上前去。赵荷放下车帘,不多时,赵侍便折身回来:“大人,前面是应府在施粥。”

“施粥?”谢韫挑起双眉,又点头道:“不错,应府嫡子取得头名,告知全京城都不为过。”

赵侍却犹豫道:“不过奴才听说应府施粥并非为了此事。”

谢韫阖眼,身体随着马车的滚动摇晃:“嗯?”

“奴才听他们说,前些日子应老夫人病重,今日才将将痊愈,因而才布粥施斋,积点阴德。”赵侍说。

谢韫并不言语,待马车驶过之后,才睁开眼道:“既如此,你与赵荷便找几个机灵的送几味药材到吏部尚书府上。”

赵荷点头应了,赵侍却有些欲言又止:“……是。”

谁都看得出来应老夫人大病初愈只是个借口,更何况大人与吏部尚书如此不和,在这个当口送药材过去,恐怕只会被当成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了。

“这些日子我不在,你们可找到谢熙元的父母了?”谢韫忽然问。

赵荷摇头道:“并未,奴婢与赵侍打听了许久,却都不曾找到任何线索。”

谢韫沉吟半晌:“并州呢?可去过?”

“没有……”赵荷说。

谢韫便道:“派人去并州看看。”

“是。”

几日之后便是殿试,礼部的人忙得不可开交,连礼部尚书的面儿都见不到了。殿试只考策问,题目由圣上亲自拟定,谢韫这个首辅便只用等着殿试。

殿试不淘汰,只根据成绩排出名次,然许多考生依旧不敢放松。一来,殿试名次好看,他们面上也有光,二来,殿试名次将直接影响他们的入仕与升迁。

人人都像成为第二个谢韫。

殿试只有一天,考生日出入殿,日暮交卷。谢韫同其余七位官员阅卷,选出最为出众的试卷交到圣上手中,由圣上亲自定夺。

考生们皆忐忑候在殿外,紧张等待结果。

圣上看完文章,表情不愠不怒,问谢韫道:“谢卿以为如何?”

殿试的题圣上并未有意为难这些考生,题型与往年相似,是挺简单,但想要出众却极难。多数考生答得中规中矩,皆在及格水平纸上。

谢韫从中找出三篇文章,呈放在圣上面前,道:“臣认为此三人为最佳。”

民生问题是历代最为头疼的问题之一,如何妥善解决,经验丰富的上位者自有办法。但对于新出茅庐的考生而言,却并不容易。

谢韫一一列出三篇文章的优劣,而后等圣上定夺。

圣上沉吟片刻,让人将这三人引进来面圣。

这三人分别是吏部尚书之子应珏、温寺卿之子温勉,以及另一位面生的考生。谢韫很快就猜到了他的姓名:李长生。

应珏与温勉生在京城,前些日子进过宫,已不是首次面圣,而李长生却是首次面圣,紧张得手脚冒汗、耳根通红,实在不该是面对圣上的情态。

圣上依次提问,李长生起初有些结巴,等适应时便可以畅谈,然而时机已晚,圣上已让他们退出去了。

李长生从小便十分敏锐,这时已察觉出圣上的不悦,原本有些雀跃和兴奋的心情立即蔫儿了下去。

待他们离开后,圣上道:“应珏为状元,温勉做榜眼,李长生为探花郎如何?”

殿试前三甲本就由圣上定夺,现在只是走个形势罢了,其余阅卷大臣心知肚明,便说了几句场面话恭维圣上。

谢韫却道:“臣认为不妥。”

殿内一时凝住了。

众臣小心觑着圣上脸色,却不见圣上脸上有任何不悦。他温和笑道:“谢卿有何想法直说便是。”

李长生的文章,不管是切入点还是措辞都比温勉出色,不该只是探花郎。但圣上认为他殿前失仪,便将他压了一位。

“普通人首次面圣时不敢直视圣颜,故而慌张情有可原。”谢韫说。

圣上却笑道:“当年你首次面圣时,可不是这番模样。谢卿这是在夸自己并非普通人不成?”

谢韫微微抿唇:“臣不敢。”

“行了,是朕的不是了。”圣上挥手道,“依谢首辅所言,将李长生提为榜眼。诸卿可还有异议?”

诸位大臣相互对视一眼,皆无话可说。

“如此,便宣旨罢。”圣上道。

安德平拿着圣旨出了殿门,当着诸考生的面宣读名次,几家欢喜几家愁。待宣读完毕后,立即有人出宫贺喜去了。

李长生临走前,忽然听安德平叫他:“李榜眼。”

还未离开的进士皆向他们看过来,李长生心生诧异,不知安德平为何叫住他,但还是客客气气对他行了个文人礼:“中大人。”

“李榜眼客气啦。”安德平笑呵呵地说,“咱家只是个奴才罢了。”

李长生咽了咽口水,心里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然而安德平却只是拉着他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李长生却是个聪明的,反复琢磨着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谢大人是个极好的人。’”李长生心里纳闷,“……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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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韫离开保和殿时,已是戌时末,他婉拒了圣上的鸾车步行,宫侍提着灯笼,安静跟在他身后。

这几日京城回暖,谢韫穿得厚,走了几步便冒了一身热汗,将手炉与鹿皮手套递给宫侍,滚热的手心渐渐凉下来。

今晚夜空晴朗,抬头便清晰可见挂在天边的月。算来算去,下一个月圆也快到了。谢韫仰着头呼出一口气。

“大人有烦心事?”一个小宫侍问道。

谢韫摇头温和道:“只是有些累。”

“圣上方才吩咐,若大人夜深不想回府,便可留宿宫中。”那个小宫侍说道,语调微微翘起来,像灵动的云雀。

谢韫多看了她几眼,问道:“你叫什么?”

“奴婢云雀。”小宫侍说道。

谢韫便颔首道:“如此,便辛苦云雀姑娘替我去同圣上说一声。”

云雀提着灯笼,匆匆走入黑暗中。谢韫在原处站了片刻,直到完全看不见云雀身影时,才慢吞吞转身离开。

谢韫留宿宫里的消息很快传入瑞亲王府,彼时瑞亲王正准备睡下,闻言问道:“他为何要留宿宫中?”

“似乎是累了。”他的下属道,“谢大人连轴转了一个月,身体吃不消,今晚走到行至御花园时便决定留下了。”

瑞亲王冷哼了声:“本王要进宫。”

下属犹豫道:“一刻钟后就会关宫门了,殿下。”

“本王自小在宫里长大,还用你来说?”瑞亲王冷冷瞥了他一眼,唤人进来更衣。

瑞亲王妃早逝后,瑞亲王的脾性便变得令人捉摸不定,下属自知拦不住他,便讪讪闭上了嘴。

不多时,瑞亲王纵马出了瑞王府,在宫门关闭的最后一刻进了宫。

关宫门的禁军只觉一股风从面前吹过,紧接着耳边便只剩下嗒嗒的马蹄声,异香慢半拍地钻入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