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显然也没了方才含饴弄孙的兴致,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去,抬眼正看向晏朝,她像根木头一般有些无措地立着,当真煞风景。
“立着干什么?过来坐,”皇帝开口惯是轻飘飘的,显不出来半分责备,见她谢恩坐下,方又语重心长地道,“太子既然监国,许多事需得分清轻重,有内阁和司礼监在,无关紧要的事便不必亲力亲为,运筹帷幄的本事也该好好学着了。”
晏朝下意识要起身,但忽然瞥到一旁的信王,又只侧了身,颔首恭敬应了句:“儿臣多谢父皇教导。”
信王在场,她实在不太愿意将姿态放得太低,心里到底撑着一份骄傲。
见话题转变,信王妃忙先起身,朝皇帝一福身:“父皇,贤妃娘娘先前说想见见堂儿,天色不早,儿臣想先行告退。”孙氏看着殿中,大约也嫌无趣,亦起身行礼告退。
皇帝点了头,几人退出去以后才真正算安静下来。眼下只剩三个人,皇帝说话也无需再避着什么,遂放下手中的杯盏,因杯中还有茶水,搁在桌子上时声音便有些沉闷。
“朕听闻户部那边出了点事,计维贤支支吾吾也说不清,你来说。”
皇帝不避着信王,信王却也一声不吭。
晏朝应了声“是”,心知计维贤含糊其辞的目的不过是将事情往外推,任谁开这个口,天子的怒意也不至于撒到他身上去。
这人眼下又必得是她。
“回父皇,今岁畿内有蝗灾,税银约三分之一赈灾民,这几日户部核账发现其中仍有数目存疑,户部一主事前些日子回乡丁忧,是以职位暂空。父皇下旨令四哥进户部历练,职务交接上出了矛盾。”
皇帝皱了皱眉,一手无意往桌上一扣,开口却先避过她后半句话:“京畿蝗灾一事,当时查了与白存章有关,不是已结案了么?”
“是。但眼下确实发觉仍有余孽未清查干净。”她知道皇帝对此案已筋疲力尽,但余波却久久难平。
当初因沈微的缘故,皇帝将收尾交给了锦衣卫和东厂,但后来孟淮出事,这两边都受到牵连。再往后又落马了几人,不算草草了事,她也以为结束了。
“那就查吧,速度快些,也不必留着过年了。”皇帝闭了闭眼,薄唇微动。默了默才转头看信王:“信王怎么解释?”
信王起身,倒显得格外镇定:“父皇恕罪。儿臣不敢辜负父皇的期望,但实在不算什么大问题,儿臣初入户部,经验不足,李尚书便多关照了一些,恐是因此引起不满。但李尚书并无偏袒徇私之意,还望父皇明鉴。”
皇帝微一颔首:“那便不必多言了,李阁老朕还是信得过的。小事无关大雅,你能应付得了即可。”
信王应是,随后又忽然跪下,他脸上稍显夸张的忧色看得晏朝心里一突,心底莫名涌起一股不安。
“父皇,儿臣已受封亲王爵位,及龄留京原已违背祖例,此时再涉入朝堂,儿臣实在惶恐。”他的话沉稳有力,听着当真极为虔诚。
至于诚意……若真有此觉悟,便不该是现在这时候才来推拒。
但皇帝显然不甚在意,看着他默然片刻才开口:“朕身体有恙,你为朕分忧理所应当。又非令你长期待在户部,若当真觉得不妥,开了年再回来便是。”
之后信王回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晏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甚至已不再想皇帝究竟有多偏心。
只是他话中“回来”二字,着实让她心里猛地一痛,又弥散开淡淡的嫉妒之意。
晏骊尚有归途,有处可回。
她情绪有些不稳,是以皇帝忽而转了话题问她的意见时,那话语便显得刺耳:“朕听闻朝中有不少人议论信王,也未见太子跟朕说。”
晏朝听见自己的声音已成本能般平静:“有朝臣不顾圣体安危,诋毁皇子,儿臣以为此事无需劳烦父皇忧心,故而已处置妥当,父皇……”
“你有意隐瞒,究竟是担心朕的身体,还是认为有人谏言属实急于封口,倒不知不觉给朕安上一个刚愎自用是非不分的名声。上次孟淮一事,你说有人欲陷朕于不义之地,那如今你呢?朕也想问你要个解释。”
皇帝字句凛然,激得晏朝当即头脑一震。
她能有什么解释呢……无论是否上禀,皇帝都能拿得住她,其实没有多大分别。方才心底那股酸涩骤然发酵,她竭力克制住自己,手微微一颤。
看着两个儿子皆跪伏在地,皇帝目光一扫,缓了神色又问:“那太子觉着,是朕错哪里了?”
您没错,您只是偏心而已。
晏朝喉中一哽,硬生生将那句预备着息事宁人的“儿臣知罪”咽了下去。
“成年亲王留京与藩王涉政的确违背祖制,陛下之错在于溺宠庶子,言官之错在于不忧圣体。儿臣身为储君,奉上不能直言劝谏,御下难以辨别是非,此次处置不当以致堵塞言路,是儿臣之过。只是陛下如欲详细论罪,还请宣召诸位廷臣,于朝会上一一细致辩论,方能令众人心服口服。”
殿中顿时连空气都死寂下来,皇帝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下。一旁的信王惊住,忍不住侧目,看到她背挺得笔直,说完后又恭恭敬敬叩首。
她赶在皇帝作出反应前又加了一句,语气逐渐平和:“儿臣不孝,只怕这年也不能好好过了。”
宣宁二十四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