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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初生牛犊探楚渊

碧空如洗,夏日炎炎,楚国的气候比中原湿润,酷热中还带着些许潮气,樊玶和樊瑛在水榭中乘凉,欣赏着满池的荷花,莲叶接天,红粉映日。

樊玶转身问:“雪,前几日我提过想习武,潘太师可有应允?”

“玶姑娘,潘太师应允了,已经把师傅定下来了,是范山大夫。”

之前雪带有杀意的眼神在樊玶脑海中久久不散,和现在顺从的样子形成巨大的反差,既然对方能够若无其事,樊玶也就装得坦然如初。倘若是以前的樊玶,单纯地像张白纸,不会遮掩任何情绪,直言直语,但今非昔比,一个小奴就可以威胁她们的生命,樊玶再也不能任性恣情,学会深藏不露,厚积薄发才可保住性命。

“范大夫是何人?武艺如何?”樊玶安适如常地问雪。

“范大夫文武双全,既为大王近侍谋臣,又为大王的暗中护卫,由他来教姑娘习武再好不过。”

“那我何时可以见到?”

“姑娘莫急,等姑娘肩膀痊愈了再见范大夫。”雪一边说着,一边帮姐妹俩切好桌上的点心。

“为何要等肩膀痊愈?我现在也可以见呀。”

“姑娘有所不知,习武之人通常是观其筋骨来判断日后学习的武功,不是什么武功都适合所有人,姑娘肩伤未愈,不易施展拳脚,不便看擅长之处,所以要等姑娘痊愈再见。”雪切完点心,将煮好的茶倒出,端给樊玶樊瑛:“这是楚国特产的湘荼,苦中回甘,润喉降火,最宜夏日饮用,二位姑娘尝尝看。”

荼香沁人心脾,樊瑛呡了一口:“甚好。”

樊玶只觉得闻得清香,喝起来苦得像药,不做任何评价。

清风徐来,田田荷叶在水中轻晃,仿佛水中的涟漪都有了声响。三人在亭中无语相谈,樊瑛饮荼细品,雪静坐待命,樊玶扶槛望荷,苦闷难耐,有雪在一旁,根本无法赏荷畅谈,实在难熬。

樊玶扭了扭手臂,摆动一下肩膀,打破沉静:“我觉得我的肩膀已经痊愈了,不如现在就见范大夫吧。”

“玶姑娘莫急,奴请太医令来仔细查看,若是痊愈了,就请范山大夫过来指点。”雪颔首低眉地退出亭外。

樊玶在雪的面前极不自在,又不敢表露,把她憋坏了,巴不得雪赶紧走。雪一离开,樊玶便瘫在席上。

“姐姐怎的这副模样?”

“我只是累了,和她说话累了。我就纳闷了,楚王既然救了我们,为何要派一个心机叵测的宫女服侍我们,何不派一个听话乖巧的。”樊玶转头对樊瑛说道。

“哈,听话乖巧。”樊瑛摇了摇头:“寄人篱下,我们到底不是自家人,难保我们不会忘恩负义。雪现在听命楚王,既要照顾我们,又要防着我们生乱,这是她的职责,很正常。”樊瑛又喝了一口湘荼。”

“我们能生什么乱啊。”

“我们是不生乱,但并不代表楚人信任我们,我们受他们搭救都心生疑虑,何况是他们呢,防人之心总是会有,姐姐莫要介怀。”樊瑛小声道:“姐姐,这里所有的人都在监视我们,你言行举止注意分寸啊。”

樊玶寒毛直竖,她以为只有雪是忌惮的角色,没想到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的一言一行,楚人了如指掌。

樊玶稍稍收敛,低声问樊瑛:“你是如何知道这里人都在监视我们?”

“一些物件的改变。”樊瑛点到即止。

樊玶很是好奇,想追问下去,又怕周围人的监视,便转移话题:“瑛儿,你为何不习武?”

“你习武可以保护我,我为何学。”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能学很好一样,只怕以后我自顾不暇,如何保护得了你。”樊玶开玩笑道。

樊瑛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樊玶的话,自顾自地赏花,半刻都不理会樊玶,是自己太幼稚了吗?樊玶心想,又自觉没趣,默默地走出亭子,心中难过慢慢溢散。自从来到楚国,身边虽然有樊瑛陪伴,但她自始至终都觉得只有自己一人,孤独感如瀑直下,常在夜里变得更加强烈。

樊瑛和她是同胞姐妹,年纪几乎没有差别,可樊瑛少年老成,其城府之深是樊玶望尘莫及的,她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无论是说笑还是游戏,樊瑛都是兴致缺缺,不是去看书,就是去看景,剩下樊玶和雪,犹如野兽和小白兔,更让樊玶内心煎熬,欲加怀念以前自在的生活。

经过太医令的诊断,樊玶的肩伤完全好了,雪告诉她今日可见到范大夫,并给她挑了一件宫女穿的服饰,头上扎了两个髻。

“为何要穿成这样出门?”樊玶不解。

“大王救了你们,这件事少有人知道,外头人多眼杂,你们的行迹最好不要暴露在外,以免出现危险。”

“救我们是好事呀,为何不能让旁人知道?”樊玶试探地问道。

“楚国朝局复杂,姑娘最好不要多问,少知道点事也是自保。”

樊玶看雪的阴暗面又快显露了,便不再问下去。

樊玶因为之前养伤久住寝宫,这是她第一次离开住所前往他地,等她出来后才发现她们的住处似乎极为偏僻。墙外的杂草无人清理,长得横七竖八,落叶几乎铺满了整条路,外面朱红色大门起皮掉色,墙面斑驳,门环上锈迹斑斑,就像无人居住一样,如果只看外观,根本不会想到里面干净整洁,家具摆设一应俱全。

“这里是在楚宫里吗?……”樊玶记得自己是进入楚宫的,后因肩伤而晕厥,醒来后就在寝宫里了,怎的现在出来后却是另一个世界。

“没错,这里是楚宫。”雪肯定道。

“那为何如此破败不堪?”

“玶姑娘,这里是是冷宫,所以无人修缮。”

“冷宫”,樊玶听到这个词眉头一紧,打了个寒颤,她在樊宫时有所耳闻,冷宫是用来关罪妃,不知里面的女子会做出什么骇人举动,她们在里面自生自灭,无人关心,樊玶向来就对冷宫避而远之,楚王竟把她们安顿在冷宫,到底意欲何为……

“玶姑娘,你紧跟着我,无论发生什么,就当作没有看到,没有听见,快步走过就好。”

樊玶点了点头。

她们走过拐角的路,风吹得草木窸窣作响,窄道深巷,静得诡异……

“啊!是大王来了!”突然一道墙里传来女子崩溃又带着希望的声音,悲凉恐怖,宛如乌鸦哀嚎,樊玶吓了一跳,她跟雪学了楚语,能听懂大概意思。

“砰砰砰。”女子跟着她们的脚步声从墙的一头跑到另一头,猛烈地撞门:“王上!王上!臣妾的孩子五个月了,您快来接臣妾啊!”

“大王!大王!”另一个墙头也响起尖利的咆哮声,仿佛扯着命在喊:“我爹是冤枉的……!”

各个墙头由近到远,就像烽燧一样传递,接连响起惨叫声,叫嚷着自己的苦衷和对楚王的衷情,带着迷乱的希望,再次失去尊严地挽留,屈服……青天白日,哀怨四起,仿佛身在人间的地狱,外面的繁华富丽与这里毫不相干,这里是楚宫不为人知的一面,是将外面的悲情苦楚尽情发泄的怨气坑。

雪朝后看了看樊玶,示意她走快些。

“啊。”前面突然冒出个蓬头垢面的宫女,把樊玶吓了一跳。

那个宫女看见她们,身子立马缩回墙后。雪步伐突然加快,走向那个宫女,怀中匕首一亮,动作流利地割破了女子的喉管,女子立即瘫倒在地。

“你,你作甚!?”樊玶惊吓地问雪。

雪将倒地女子的的外裳拨开:“这个女子刚才行动可疑,见到我们就躲,她的头发好几日都没梳洗,你看,她的外裳干净,中衣却污浊不堪,衣裳也不合身,宫规是不许宫女如此仪容。”

“那她……”

“她是弃妃。”雪习以为常道:“她一定是托心腹送饭时带来了宫装,企图伪装成宫女逃出冷宫,这是弃妃们的惯用手法,门外的郎中应该严查了。”

“那也不至于杀死她啊。”

“玶姑娘,出逃冷宫是死罪,这是楚国的律法,奴只是依律行事。”雪义正言辞,用手帕擦了擦匕首上的血,和吃完饭擦嘴一样的自然。

樊玶看着雪的眼睛,她不敢相信有血有肉的人竟然对杀人麻木,她的君父因为不屈而杀人,那雪呢,是因为她天性凉薄还是忠诚?

“郎中会定时来捡尸的,玶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走。”

樊玶双手在袖中绞着,继续跟雪往前走。她们走过好几条小道,终于来到一条大路上。

“过了这个门才算出冷宫。”雪指着路对面郎中把守的大门。

门外可以看到井然有序的宫城之景,一门之隔,隔出了人间和地狱。

樊玶跟着雪走出大门……

地面不再坑洼,而是用石砖铺就,每隔九十步就有贝壳做装饰,波浪纹、鱼形纹、塔型纹……构成脚下有故事的世界。宫内墙是用灰色的椒泥粉饰而成,这种“椒壁”可以长期散播芬芳的气味,消除恶气,墙上还画有手掌大小的金色凤鸟,栩栩如生,宛如即将飞出墙一般;宫外墙则是用雕有云纹图案的空心砖砌成,其上以朱红色的瓦片覆盖,美得精致细腻。

再往前走,视野渐渐开阔,出现一个能容纳千人的广场,面积不大却壮丽大气。高堂邃宇错落有致,缦回廊腰相接不断,阳光普照下,殿角,廊庑,瓦当……无不跟着光影流转,细腻到翼檐飞角都有萦水流觞般的流动曲线,一柱一台,一墙一瓦……将柔美和刚劲融合得天衣无缝,相辅相成。对比而言,中原建筑不会如此创新大胆,一板一眼,不留丝毫婉转柔和。

广场上,宫女寺人颔首趋步,郎中持戈巡视,各行其道,各司其职,这番熟悉的场景,也是樊宫日常见到的……

“玶姑娘,请跟奴往这边走。”雪提醒道。

“嗯。”樊玶看着熟悉的场景,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不免心中落寞:“我们这是去哪?”

“武堂。”

“武堂是什么地方?”

“武堂是过去的军政堂,在议政堂东南处,后因军政大臣人数增加,军政堂重建于议政堂之后,武堂便搁置到现在,无人使用。范山大夫不能进入后宫,武堂院落宽敞,兵器俱全,正好可让范大夫教姑娘习武。”雪就是个双面人,这时像个知心姐姐为她讲解,触碰底线时,就立马变脸,像个无情的杀手,阴恻恻地朝她亮刀,

她们走了半刻,远远看见一座宫殿屋顶,朱红瓦片几乎遮挡了后面所有的建筑,这座宫殿比她们经过的所有宫殿都要大,台基高耸,如浪花般的阶层通向宽大的殿门,左右两边各有三扇一丈高的隔扇紧闭着,巍峨高大,不能看见里面的情况。

“雪,这个宫殿作何用?”樊玶问道。

“那是东宫,是太子住的。”

“楚国太子是谁?”

“大王还未定下,至今无人入住。”

樊玶没有多问,跟着雪终于走到了武堂,门上并没有挂门匾,周围没有任何象征武将的装饰,路上少有人经过,很难想到这是过去的军政堂。

进入院子,是两棵相对而立的青松,比樊玶高两个头,除此之外,再没别的摆设,给院子腾出一大块空地。

“人来了?”一位憨态可掬的老者身着青色宽袍,头上的发髻简单地用木簪固定,他抖抖衣袖从堂内出来,两眼笑得跟月牙一样,不知是睁开的还是闭上的,脸上肥肉把皱纹撑了起来,看起来不会太老。

“拜见范大夫。”雪恭敬地行礼道。

什么!?这个矮胖的老头就是范山?这样的身材是习武的料吗?樊玶不敢相信,勉强地行了一礼。

范山笑眯眯问樊玶:“小姑娘,你不自报家门吗?”

家,哪还有家啊,樊玶草草地说:“我叫樊玶,未行笄礼,没有字。”

“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

“小姑娘,我听闻你想习武,你要想清楚,习武不是一时之兴,须要克服艰难困苦,长年累月,才可有所建树,你做好准备了吗?”范山的楚语比雪教的语速快了不少,而且有些是连读的,听起来特别滑稽好笑,他冷不丁地突然严肃,眼神呆萌不失锐利,让樊玶憋笑憋得好难受,又不得不向他认真表明决心。

“大夫,我意已决,想必您也知道我之前的经历,国破家亡,经历生死,若不是有人保护,我恐怕早就魂归九天。他日若再度身陷险境,没有防身本领,不会自保,更难以保护我妹妹,心中思忖再三,决定习武自强。”

范山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好,你这个徒弟我收下了。”

“多谢师傅!”樊玶感激道,她想了想,还是跪下叩头,不可失了礼数,即使她之前身份尊贵,瞧不起楚人。

范山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你身段修长,比同龄女孩还要高些,轻柔花式的武功比较适合你。”

“何谓轻柔花式?”

“简单点来说,你年纪相比从小练武的人已经算大的了,个子高,骨架却弱,没有根基,学习以柔克刚,利用巧劲的武功较好,这便是‘轻柔花式’。”

“……”

“你先扎个马步,我看看。”

“什么是马步?”樊玶久在深宫,哪里知道什么马步。

“哎呀,马步就是这样。”范山小短手撩起下袍,亲身示范起来,双脚分开略宽于肩,稳稳地半蹲下去,肥肉,肚腩,一层层压下去,显得他更矮更胖了。

樊玶“噗嗤”笑起来,她实在忍不住了,范山扎马步时,两眼认真,小胡子似乎都起劲儿翘了起来,竟像个孩童。

一旁的雪面无表情,她早已习惯范山的举止言行。

“大玶,你笑甚!”范山收起马步,对樊玶吹胡子瞪眼。

“啊?大玶?”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樊玶。一般来说,女子的名字不可随便称呼,只有丈夫、闺中好友、家长和师长可以称其名字,表示对其的亲密或关爱。若是别人称其名字,就是无礼,被说成登徒子也不为过。

范山是樊玶的师傅,当然可以直呼其名,但范山却不按常理,直接称她为“大玶”,不是不合规矩,也不算不雅,可就是让人难以答应。

范山不是特别正经,樊玶并不厌恶:“师傅为何叫我大玶呢?”

“你的头那么大,不叫你大玶叫什么?”

樊玶来到楚国每日只进食一点,不像樊瑛胃口那么好,身子变得愈发瘦小,看起来头就变大了,今天还绑了双头髻,头就显得更大了。

“师傅才是配得上大这个字呢,我听闻习武可以锻炼筋骨,塑人形体,为何师傅的体型……”“硕大”二字,樊玶没有发出声,只是做了个口型,不言而喻。

“你能在开始就提出问题思考,这样很好。为师告诉你为什么,如果你能像为师一样吃很多,就不会相信习武塑型的鬼话了。”

“师傅有多能吃啊?”樊玶笑起来,没有察觉自己这几日心中的阴霾已经从脸上褪去了。

“你这小丫头,怎的那么多话,别再问有的没的了,专心给我扎马步!习武不仅能磨炼你的身体,还能磨砺你的意志,你如果意志不坚定,练了也是废柴!”

“诺!”樊玶马上学着扎了一个马步。

范山绕着樊玶走一圈:“啧啧啧,你这马步扎的不稳,马步是习武的基本功,不仅练腰力,还练下盘的定力,是一切武功的基础,没有掌握好,就是广厦之下的虚地,就算练成绝世武功,日后也不成气候,说不准还会走火入魔。记得为师一句话,马步扎稳,武学根本,行步如风,出招刚猛。”

“还挺押韵的。”

“多学着点吧,你会气沉丹田吗?”范山看她扎的马步,一脸嫌弃。

“我沉着呢。”

“你那是憋屁吧。”

范山一个眼神给雪,雪立刻做出示范,脚步生风,马步扎下,四平八稳,一看就是练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