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第五章
屋内,背对而立的男子身形挺拔、威势逼人,想来是惯常发号施令的上位者。
再看他通身打扮,气派得很。
深紫色刺绣长衫,长发被白玉冠束起,玄色腰带嵌着珍贵的七彩玲珑珠,竟足足有十八颗。且腰间还悬系着精巧的镂刻香球流苏,端得是尊贵又不失风雅。
云崇仙尤在苦思冥想。
一旁丹卿已恢复如常,他掩住晦暗不明的眸色,作揖行礼,言语恭敬:“丹卿见过青丘狐帝。”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青丘狐帝宴祈?
云崇仙人看了眼古里古怪的丹卿,俯首参拜:“天枢宫小仙官纪云崇,拜见青丘狐帝。”
被称作青丘狐帝的男子终于回过身,露出庐山真面目。
他容貌俊美,有潘安卫玠之风范,就连眼角轻浅的皱纹,都给人一种儒雅迷人的韵味。
青丘狐帝宴祈,本就是出名的风流美男子。
传闻他年轻时流连花丛,六界皆有相好,还曾惹得魔族女子与妖族女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接任狐尊之位后,宴祈的性情倒是有所收敛,再未有桃色绯闻传出。
屋内寂静,落针可闻。
宴祈淡淡看了眼丹卿,嗓音听不出明显起伏:“四千年未见,看到本尊,你便只唤一声狐帝?”
他嗓音不怒自威,在空阔大堂回荡,经久不息。
丹卿瞳孔微缩,面色泛白。
他抿了抿绯色的唇,似忍耐着什么,自喉间溢出不轻不重的几个字:“丹卿见过父尊。”
伴着这声“父尊”,天空仿佛轰隆一声惊雷,把云崇仙人劈得外焦里嫩。
顾不得礼仪,他视线惊诧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
丹卿居然是狐帝宴祈的儿子?是青丘的少君殿下?
云崇仙人细细打量二人,丹卿眉宇间的旖旎殊色,确实与狐帝宴祈神似。
只不过宴祈身上多了些岁月酿就的洒脱从容,而丹卿却少了些狐族天生的无骨媚态。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力量托着云崇仙人站直腰身。
随即,他掌心多出个镶有翡翠玉石的木匣。
宴祈如长辈般和蔼道:“云崇仙人不必多礼,这些年,有劳你照拂丹卿。匣子里的红覆扇,便当做本尊给你的见面礼吧!”
红覆扇?狐帝这么大方的么?
可瞥了眼安静得古怪的丹卿,云崇仙人婉拒道:“狐帝客气,若说照拂,是丹卿帮助我居多,这红覆扇,小仙委实消受不起,还请狐帝……”
“收下吧。”宴祈神情看似慈祥,眼底却有不容拒绝的威严。
接收到丹卿示意他收下的眼神,云崇仙人默了默,拜谢道:“多谢狐帝赐赠。”
宴祈周身威势不减,在这股逼仄的压迫下,云崇仙人不得不识趣告退。
临走之前,他担忧地看了眼丹卿,尤放心不下。
很快,屋中独剩宴祈与丹卿。
宴祈面无表情端坐上位,半晌才沉声道:“四千年前,你执意入职天宫,打得便是接近战神顾明昼的主意?”他微冷眸光落在丹卿脸上,略作停顿,忽地哂笑,“你与战神这桩丑闻,如今可都传到了本尊耳里,倒也丝毫不嫌丢人。”
丹卿身体轻颤,自始至终都未抬头。
他垂着眼皮,努力降低存在感,仿佛连呼吸声也消失了。
宴祈冷冷盯着丹卿:“给你两个选择,即刻随我回青丘,或者准备下凡历劫。”
丹卿微怔,他缓慢抬起眼睛:“可我并未感知到劫难的降临。”
宴祈道:“本尊自有办法助你,这趟渡劫,你把莫须有的心思都收一收。待历劫归来,若想回青丘,回来便是。”说到这里,又难掩讥讽,“战神顾明昼即将迎娶帝女,你还留在天宫,莫非是想让这些无聊的仙族看尽我狐族笑话不成?”
丹卿张了张嘴,他并不想再回青丘。
但这话,终究没能说出来。
宴祈无声无息地走了。
丹卿站了许久,随即耷拉着双肩,回到卧房。
躺在床榻,丹卿拉过被褥,把自己盖得严丝合缝。
宴祈并不喜欢他,这一点丹卿打小便知。
当年得知他的存在后,宴祈专门辟出一方无人知晓的空间,将他关了两百多年。
那两百多年,丹卿孤单地活在须弥空间里。
他的世界很宽阔,有广袤森林,有澄澈湖泊,有蓝天和白云。
他的世界也很狭小,小到所见所触,都是灵力变幻出来的虚物。
两百多年过去,宴祈将他从须弥空间放出来,却从未承认他的身份。
丹卿很难不去猜想,或许宴祈从未期盼过他的出世。
又或者,是他母亲,偷偷将他生了下来。
那他母亲究竟是谁,她还活着吗,她在哪里,生得又是何模样?
可惜,除了那片危险又浑浊的灰雾,除了那抹银蓝色的少年背影,丹卿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这一觉睡得意外的沉。
两日后的中午,丹卿徐徐醒来。
窗外银杏树仿佛又长大了些。
丹卿望着那片绿意,忽然生出些许迷茫。他来天宫,是为了报少年的恩,如今少年即将成婚,他也失去了留下来的意义。偌大天地,他接下来何去何从?
此时下界渡劫,竟已是最好选择。
又过三日,天府宫鸣雀小仙官找到丹卿。
他告知丹卿,这月十六将安排他下凡应劫,请提前做好相应准备。
狐帝宴祈办事的能力,丹卿从未质疑。
其实如丹卿这般修为血脉的仙灵,早已渡过劫,有的甚至都历劫数次了。唯独丹卿体质特殊,至今尚未感应到劫难的降临。
这并非好事,但数千年过去,狐帝宴祈从未主动提及。
如今这般上心,约莫是真的嫌弃他在天宫丢尽了狐族颜面。
得知他即将下凡应劫后,太上老君干脆免了丹卿仙务,只委托他再办件差事。
原来前些日子,九重天升上来一拨小仙。
仙御史那边刚调/教完,预备派往天宫各处任职,兜率宫也有一个名额。
兜率宫主炼丹之责。
选拔仙官自然马虎不得。
丹卿见过仙御史后,在飞升小仙里挨个挑选,最后择定名叫徐君迁的小仙。
此仙在凡间曾是大夫,做的都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良善事。
因功德高,连飞升都是天道保送上来的。
登记造册。
丹卿顺利领走徐君迁。
路上,丹卿与徐君迁讲解兜率宫注意事项。
徐君迁听得认真,还从袖中取出凡人用的纸笔,将丹卿所言一一记下。
丹卿配合地等他落笔,才继续往下叙述。
半柱香过去,徐君迁已写满三四页。
他字迹隽秀,如他给人的感觉一般,稳重且值得信任。
丹卿不由生出些好感:“不日我便要下界历劫,此后若有不解,你可以向白檀仙人或如柳仙子请教,他们都是乐于助人的前辈。”
话落,丹卿明显察觉徐君迁僵了僵,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狼狈,以及丹卿读不懂的情绪。
是他说错了什么吗?
徐君迁很快恢复如常:“小仙谢丹卿前辈赐教。”
“往后大家都是同僚,无需客气,直接唤我名字即可。”说着,丹卿迟疑地问,“我刚有说错什么吗?你神色似乎不大对劲。”
徐君迁微怔,旋即弯了弯唇:“与丹卿仙人无关,我方才只是想到一些前尘往事。”
一片浮云被风吹来,到他们身旁时,已溃散成游丝,即将湮没于天地间。
徐君迁认真望着这些云丝,声轻如絮:“往事终将逝去,就像它们的宿命一样,不是么!”
丹卿没听太明白。
只觉得,这位新飞升上来的小仙似乎还挺有诗意!
与徐君迁分别,丹卿朝西走,远远便见云崇仙人腾云而来。
丹卿下意识的反应,竟是想躲。
毕竟他与狐帝宴祈的关系,一直瞒着云崇仙人,且丹卿也不知如何向他……
“丹卿,你挑好新人了吗?”云崇仙人甫一落地,便急急询问。
丹卿颇感意外:“挑了。”
“挑的谁?千万可别是徐君迁啊。”
“……就是他。”
沉默半晌,云崇仙人扶额:“丹卿啊丹卿,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丹卿很无辜,那双澄澈的眸子仿佛在说:我怎么了,我明明什么都没干呀。
云崇仙人好生疲惫:“但凡你平日少睡些懒觉,也不至于消息如此闭塞。”
丹卿讪讪然。
云崇仙人也不指望丹卿就此改性,他轻叹道:“前夜琼花宫设宴,有幸请来文昌帝君。新晋这一批小仙都被带去见见世面。却没料到,其中一小仙见到文昌帝君,竟似丢了魂,冲上去便紧紧抱住文昌帝君,一边哽咽,还一边伤情地问,‘郁郎,是你吗?’此言一出,琼花宫满场皆震。”
丹卿也很是瞠目结舌。
等等,那位勇猛的小仙官,莫非就是……
云崇仙人拢着手,施施然瞥了眼震惊的丹卿:“如你所想,这位仙人,便是徐君迁。”
丹卿头晕目眩,经好友一番讲解,才知原委。敢情文昌帝君也刚历劫归位不久。
而徐君迁,好巧不巧,正是文昌帝君在凡尘的道侣。
这实在是……
半晌,丹卿干巴巴问:“彼时文昌帝君如何反应?”
云崇仙人挑眉:“能有何反应?他可是帝君,活了万万把年,渡的劫没十次也有九次。指不定在徐君迁之前,还有过别的渡劫相好呢!”
丹卿听得唏嘘,莫名怅然。
他终于明白,徐君迁为何会露出那般空茫悲伤的神情。
可怎么说呢!
若将文昌帝君比作一株繁茂古树,徐君迁便只是古树上的一片叶。
在古树漫长的岁月中,它轻得毫无重量,甚至可有可无。
结局虽然残酷。
却也合情合理。
云崇仙人忽然问:“你认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