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祁找的这家镖局是个家族性质的小镖局,姓卫,祖上便是武学世家,家中目前还有人在宫城禁卫军里做队长。 据他们所说的镖局规模来看,这种配置算是很优异了。 而卫家镖局这一趟押镖去江浙,就是从京城这块,过了河北地界,再走山东那的官道去江苏算完事。 因为江苏那便有他们的分局,而且他们这一趟还是急镖,基本上算日夜兼程地赶去了,按一般的路程,从山东那边走陆路,中间还要渡过黄河才能到江苏。 正常作息算下也得一个月左右,可人这边只有二十天。 卫家管事就再三问司祁两人愿不愿意跟,司祁表示,巧了,他们也只有三十天,一样紧。 傍晚时,司祁和苏莺语就回去收拾行李,跟着卫姓人家住到了另一家客栈去。 交了些钱算伙食和车马费,这事算顺利达成。 在这场交涉里,从始至终是司祁一个人参与,苏莺语就在一旁看着,并不太上心。 实际上苏莺语这人就是有些懒懒散散,仿佛随时都很疲惫似的。 而与之相反,司祁却格外上心,晚饭时又去和镖局的“兄弟们”寒暄喝酒。苏莺语看着他一碗一碗的酒水进肚,颇有些好奇地去观察他的反应。 脸会红,喘气会粗,对面的人跟他哥俩好的吆喝,唾沫星子横飞,司祁还得努力控制眉头的扭曲,眼角的抽搐。 逞强。 想着,苏莺语低头吃菜,她此刻还是男装,清隽干净,个子小小的,乖乖的就坐在那。 押镖的一帮糙汉子愣是都离他远远的,不为啥,就待人身边太违和。 用一个不太合适的说法来讲,就是苏莺语扮作的这位“小兄弟”太仙,也太傲,没他哥哥来得亲切,一个眼神就叫人不好意思靠近。 …… 又过了一会,夜幕渐深,苏莺语是扶着司祁进的房间。 她似乎是腼腆内向地跟卫家镖局十余人道了谢,便把门关上了。大家先前对她清冷的观感便有所改变,想着可能只是人面生,害羞。 而这一边,苏莺语自然想不到也不在意别人有什么看法,她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司祁夺了去。 因为他,喝醉了,并且,话超多。 “卫家的镖局是设在京城里的,他们这趟你也看见了,货少,但派了十五个人,而且这些人还都是本家的,不是雇来的武士……” 司祁趴在桌子上,手里提着茶杯,有节奏地用它敲桌子,又有节奏地絮絮叨叨。 嗙,嗙,嗙…… “你想这运的东西得多贵,我就好奇多问了一句,结果那边管事却说这是“暗镖。” 司祁蓦地停下敲桌子的动作,两手撑起脸,挤揉着自己两颊的肉,含糊不清地冲着苏莺语问:“你……几刀……绳么四‘暗镖’吗?” 苏莺语听懂了。 你知道什么是“暗镖”吗? 她看着司祁的眼睛,兴许是酒气上来吧,红红的,泛着雾气,没那么清澈。 真是难见。 于是苏莺语就点了点头,看到司祁晃了下脑袋,立马坐正了,给高兴得。 “原本一般的运镖,东西丢了镖局是得按原价赔的。但是若委托方隐瞒了要运的内容,而所运物失窃了,镖局也不赔偿。” “保密?” 苏莺语突然出声,疑惑了下司祁说话怎么不迷糊了,却没问出来,而司祁这厢恍惚了一下才反应道:“就是保密,这种活得双方都信任,委托人那边给的货不能是盐铁,□□一类官府禁的,而镖局这边,也得武力超群和信誉服人。因为没人能保证押镖的人会不会临时卷货逃走。” “毕竟暗镖就是这种行规,双方风险都大才有保障。” 司祁一边说着,晃悠起身拿起了下午时买的刀,细细用帕子擦了一番,语重心长。 “有点不对劲。” 苏莺语倒是不太上心,撮了一小口茶水,“嗯”了一声。 司祁搁她旁边坐下来,又继续念叨:“江浙在发水患,京城里有人往那边送东西却要用暗镖,还是加急的。” “而铤而走险委托暗镖无非是因为这要运的东西见不得人,你别看镖局里明文说禁止是这样是那样,说怕官府查。” “其实官府根本管不过来,而且这种镖局运货,官府的人也根本不好拆包装,各地跑镖的又都脸熟,轻易就会让人进城门。” “而且,我也问了卫家管事,为什么不走大运河,直达杭州也就二十天,他跟我说是因为黄河水患。可不说黄河是下游水患不影响运河,退一步来说就算影响到了运河,他们也完全可以在江苏地界找地停。” “你怎么想?”司祁兴致勃勃地问苏莺语,然而苏莺语并不想理他。 抿着唇嘟嚷道:“所以你也知道一个月去江浙时间很紧?” “你都不听我说。” 司祁眯眼,脑袋很夸张地贴在刀上,冰凉冷冽的光映着他的脸,有几分凌厉。 但他眼还红着,脸还红着,还醉着。 他别过头去,把刀放下就脱了外袍,在床上躺着,苏莺语眨了下眼,默默站起来把刀收好,一言不发地把灯烛吹灭,复而跟着上了床。 她以为小猫咪还在闹脾气,就戳了戳他的背。 “我……” 张嘴刚想解释什么。 蓦地,司祁转过了身,长手长脚把她整个人圈抱着,却是额头抵着额头,鼻翼触着鼻翼,嘴唇贴着嘴唇。 轻轻地碰触,干净,清淡,却甜,就像苏莺语给人的感觉。 就这般,鼻息交缠,心脏跳速越来越快,可他们还没分开,也没再靠近。 在宫里的时候,苏莺语也和司祁睡在一处,他们会抱在一起,可从没像今天一样贴得那么近。 她那会的感觉是司祁怀抱温暖又舒服,现在却是有些异样。 而想了想,有这种异样仿佛也不是第一次,苏莺语皱了皱眉。 而司祁是醉的,苏莺语嗅到了酒味,许是很粗劣的浊酒,带着些发酸的味儿。 苏莺语只知道酒会麻痹神经,她希望司祁现在的举动是无意识的。 她正这般想着,唇上温热的触感就散了,司祁的眼睛泛红又湿润,苏莺语的眼睛也是,泪汪汪的。 “你都……不……听我说……” 司祁瘪着嘴,话语又模糊起来,他很委屈,苏莺语一把抱紧了他,头搁在他肩窝里,即使那有股难闻的酒味。 以前都是司祁来抱她,这次还真算头一遭,她顺着小猫咪的脊背,安抚他。 “京杭大运河每个港口都查得严,和陆路不一样,可再严也像你说的,能暗箱操作。” 苏莺语缓缓开口,语调温柔,她不是没听,她对司祁的感情很微妙,从来没跟谁那么亲密过。 她谁的话都可以不在意,但司祁的不行。 苏莺语只是不想让他掺和这事,看见镖局那帮捆得严严实实还散发异香的货时,听到是卫家的镖局,她就后悔了,不该出京城的……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不是什么暗镖不暗镖,是他们自己也知道送的是什么玩意才处处小心。” 司祁眼睛亮了亮,又沉了沉,突然就睡着了。 苏莺语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看,房间未关的窗户被吹得枝桠作响,风呼啸而过,夹带着凄厉的哭嚎。 这客栈外,起码有百来条鬼魂在撕杀啃咬。 苏莺语心念微动,手里凭空翻飞出一只蝴蝶,灰色的,颓败的。 她拈着蝴蝶翅膀,低声说了些什么,就放开任它飞走了,那些鬼魂在追逐它,可没哪只能追得上。 于是不一会鬼魂还是游荡回来,就在这客栈外打圈转。 …… 杭州,苏总督府。 苏总督正在提笔写公案,写着写着突然困意上涌,竟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在睡梦中,苏总督见到一只灰色的蝴蝶绕着他不停飞啊飞,他心喜,知这是女儿来了。 果不其然他再转个身,灰蝶没有了,只有一个一身干练简朴的清秀小少年,扬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对,苏总督上前了两步,离小少年近一些,才猛地发现哪里是什么少年,是他的宝贝女儿! “莺莺!” 每次都是这样,见到女儿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四十好几的人了,苏总督生一时抱嗤,挠了挠头道:“莺莺啊,为父太久没见你了……” “少装。” “苏莺语”却是冷漠开口。 “收手,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说。” 她这般道,音色都快不像她的,太低,太冷。 苏总督愣住,下一秒眼前一片清明,他从梦里醒了过来,眉心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