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又山居’内的雪绒花移植到这里。”周即温解释原因,“S市的露天条件不适合长期种植,在这里更好。”
她意外。原本以为被他舍弃的植物,竟是被转移到这里,经过精心培植,长势比当年更好。
“还记得吗,绒绒以前讲过雪绒花的含义?”他问。
她还记得。
雪绒花并不漂亮,不是观赏性植物。它最大的特点是生命力顽强,长期生长在人迹罕至的雪山上。在十九世纪的欧罗巴小说里,勇者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悬崖峭壁上采摘雪绒花,用来献给心爱的女孩。
他温言道:“你说过,你想要一座这样的花房。”
“……我不记得了。”
多年前的事,印象多已模糊。
“我还记得。”他眉眼柔和,清亮的目光攫住她,“你说希望有一座玻璃花房,里面不仅有雪绒花,还有其他所有你喜欢的花。”
她回忆起刚才在外面见到的那些花卉。有名贵的瓣莲兰花、白雪夫人、金蕊芙蓉,也有最普通的马兰、一年蓬、凤仙花。但每一种似乎都是她曾经喜欢的。
“我看到你微信朋友圈转发的那篇文章,关于你同学的屋顶花园。这座花房也不错,绒绒你喜欢吗?”
他的微笑那么温柔,让人在这冰天雪地的环境里也生出一种被阳光照耀的温暖感觉。
她愣了一下,难道他打算把这座花房送给她?
对方接下来的话印证了猜测:“绒绒,以前每年我都有送你生日礼物,但这几年错过了你的生日。这座花房送给绒绒,希望得到原谅。”
她当然不能收,正想拒绝,只听对方又道:“这座花房里的花卉,都是这几年我去世界各地亲自收集的。”
这句话的分量,远比其他所有都要大。
普通人看重礼物本身的价值,他们用时间换金钱,用金钱购买礼物。但对周即温这样身份的人来说,时间才是最珍贵的。相比起来金钱无足轻重,不过是个数字。
而这些花卉,竟是周即温亲收集得来,花费这么多时间和心思,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安静,含着温情。
这样的周家继承人,身份高贵又温柔体贴,是许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当年曾有好多人羡慕沈绒,羡慕她有那么好的出身,才能公主配王子。
昔日,这样的他令她怦然心动,而此时心湖平静无波。因为她知道,这份温柔也能伤人。
“这份礼物我不能要,抱歉。”她拒绝得很坚定。
“我会一直为你留着,如果以后你想要……”
她打断他:“不,我永远也不会要。你可以送给别人,不必留着。”
话说得不留情面。但早点说清楚,快刀斩乱麻,对彼此都好。
一阵寒风吹过,扬起点点飞雪,宛如风吹落樱。他忽然避过身子,用手帕捂住嘴,小声咳嗽。
她询问他是否身体不适。
“一点老毛病,无妨。”他平复下来,说得轻描淡写。
此时的他虽然依旧温和含笑,但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透着几分脆弱。
她记得他出国之前都很健康,为何现在大不如前?
但身体状况是他的隐私。他不愿多说,她就不便细问。
她建议:“我们出去吧,这里太冷,别着凉了。”
离开这间低温玻璃房,两人在休息区坐下。这里环境温暖,暖融融的阳光落在身上,周即温苍白的肌肤也渐渐恢复血色。
有人送来玫瑰花露饮料,据说原料是这座花房里培植的可食用玫瑰。古法熬制的醇浓花露,色泽如红宝石。倒进小瓷杯里,清香扑鼻。
以前她喜欢这种清甜的饮品,但多年未见,尝起来似乎不是记忆里的味道,竟有些陌生。
当然,悄然改变的并非花露,而是她自己。
时光如水,逝者如斯。没人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不同时刻踏入河流的也不会是同一个人。
两人平静地闲聊着。周即温依旧温柔,以呵护自家妹妹似的态度关心着她。
以前的她很满意这种备受宠爱的状态,但此时有种微妙的感觉:在他眼里,她就像只能在温室里娇养的名贵花卉,应该修建这样一座完美的玻璃花房,保护她不受外部世界的风雨摧折。
但她不是那样的娇花。
雪绒花不适合长在精美的园林里,那会水土不服,但也不适合种植在这种人为模拟营造的冰雪环境中。它应该长在真正的高山上,无论那里多么贫瘠,多么寒冷。
恍惚中,她总觉得与周即温之间隔着一层雾,再也回不去了。
“还记得吗,小时候我讲过一个关于飞箱的故事。”他再次提及往事。
“是那个安徒生童话吗?”
“是的。”
她依稀还有印象。年幼的她曾缠着他,让他给她讲故事。很多故事情节已记忆模糊。
他凝视着她,声音温柔和煦,重述了一遍故事梗概——
男主人公是败光家财的穷小子,但他幸运地得到金手指:一只有魔力的飞箱。
箱子带着他飞进国王的宫殿,见到美丽而单纯的公主。
他谎称自己是神,用恭维和花言巧语得到了公主的爱情。国王同意把女儿嫁给他,因为人们都以为会飞的他是真正的神灵。
到了婚礼前夕,他兴高采烈,仿佛走上人生巅峰。但由于得意忘形,一时不慎,飞箱被焰火烧毁。就这样,他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再也不可能娶到公主。故事结束。
很简单的故事。男主人公靠着金手指和谎言得到一切,又在顷刻间失去一切。
回顾完故事情节,周即温道:“那个公主从小生活在王宫中,不识人心险恶,太单纯,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欺骗。她以为自己遇到了完美的神灵,其实但凡完美的东西,大多都是虚假。”
这话说得没错。但他不仅是在讲述一个童话故事,其中分明有弦外之音。
“你想说什么?”她皱眉。
他静默须臾,方才开口:“绒绒,你与程安在一起,是认真的吗?”
她意外,难道在他心目中,她是那种对待恋爱不认真的人?
“当然是认真的。”
他点点头:“绒绒,你从小就很单纯,没有防人之心。这些原不是我该插嘴的事情,但……”
她不能置信地打断他:“你的意思是,程安别有所图,不是好人?”
他预料到她的反应,认真地说下去:“我知道,他在你面前向来表现完美,对你非常体贴照顾,挑不出半点错处。但完美的东西大多都是虚假。”
她快要气笑了,讥讽道:“你以前曾对我很好,表现完美,难道那些皆是虚假?”
他眸光一颤,目光中包含着太多情绪,最终只化为唇边一丝苦笑。
“绒绒,你与程安相识时间不长,对他的了解不多。他的母亲是应召女郎,他是不被生父承认的私生子……”
对方抛出的信息,她的确不知。程安很少提及自己的家庭,只说他的生父很早就遗弃了他和他的母亲,他年少时家境贫寒。
但无论这信息是真是假,并不能成为别人攻击程安的武器。她冷冷道:“没人能决定自己的出身,那不是他的错。”
对方叹息:“绒绒,你不了解他的出身背景……”
她不愿再听:“你让人调查过他,对吧?但无论你查出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他没告诉过我他是私生子、母亲是应召女郎,但我也从未告诉他,我的父亲婚内出轨、包养情妇,母亲抑郁自杀。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
说到最后,她语声微颤。千疮百孔的家庭,是她最不愿触及的话题。
见她如此维护程安,周即温只觉心口似被轻轻刺了一下。不太疼,但就是那样拔不掉的、让人无法忽略的存在。
他没有泄露心绪,轻声道:“抱歉,是我的错,我不该说这些。”
这样低姿态的道歉,让她的火气略降了些,但他接下来的话再次激化矛盾。
“但我不得不问,绒绒,你真的喜欢他吗?”
她意外:“如果我不喜欢他,为何与他在一起?”
他却不答,目光里的情绪让人看不分明。
她骤然反应过来:“难道你以为我和程安在一起,是因为你们相貌肖似?是我对你念念不忘,寻找替身?”
他没有否认,只是温和地宽解她:“绒绒,或许你只是暂时习惯了这种类型……”
她深感冒犯:“别自作多情。我喜欢他,与你无关。”
他想解释什么,但她不想再谈,径自起身离开。
他拉住她的手腕:“绒绒……”
她挣脱他的手,毫不留情:“走开。”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对他如此疾言厉色,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极淡的悲伤。
在她的记忆里,他向来光风霁月、令人如沐春风,竟从未见过他流露这样的情绪。
他低声说了句好,随即避过身去,以手帕掩口,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
她有些犹豫,但终是硬下心来,转身离开。身后的人没再跟上来。
回程的直升机上,乘客唯她一人。
天色晴朗,阳光照耀大地,连空气都仿佛染上了金黄。
飞机驶入城市的钢铁丛林,越过大片高耸的建筑群和四通八达的街道,人流与车流尽收眼底。螺旋桨在头顶哗哗转动。
想起自己年少时对周即温的恋慕,沈绒忽觉悲哀。
她曾满含憧憬地向他表白。他说他也喜欢她,但她年龄太小,要等她成年再确定恋爱关系。
他一直对她那么好,好到让她坚信:未来定能与他在一起,就像那些以“王子与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生活”结尾的童话。
但如今想来,是她太过天真。在那个圈子里,随机找出一百对夫妻,大概有九十对以上都貌合神离。维系婚姻不是爱情,而是利益。
曾经的她过于幼稚,以为自己足够特别,足够幸运。她以为自己父母的婚姻是例外,自己也是例外。
但实际上,霍白不是她曾经以为的好丈夫、好父亲,周即温也不是她曾以为的那个人。
而程安……
恋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她愿意相信他,至少到目前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