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边深深看他了一眼,眼中闪过别样的光芒。
这小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
他很自信,自己孙子脑瓜子之聪慧,能把姜峥的那些皇子皇孙按在地上摩擦。
不管算学兵法还是诗词经商,天赋都不是一般的高,经常是随便提一两句,就能领悟其中的道理。
所以一开始他很惶恐,最后只有选择亲手把赵昊带歪。
赵昊的启蒙老师红苓,他安排的。
赵昊去的第一家青楼,他以前的一个部下开的。
让赵昊明白“作诗就能白嫖”这个道理的,同样是他从齐国请来的一个才子。
他甚至让赵昊接触到了京都里面不少暴利的行业,看能不能启发他经商。
结果,无一例外,赵昊都做得很出色。
甚至他安排的人都没有怎么教,赵昊就已经自学成才了。
可以说,赵昊是被他一手带歪的。
他知道赵昊是个天才,但他也很自信,赵昊究竟有什么才能,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现在……他有点不自信了。
这臭小子是怎么说服魏国人放过他的?
我没教啊!
赵定边甚至感觉自己以前有些高傲,认为赵昊做的一切都完美契合了他的要求,虽然用另一套逻辑也能解释,赵定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可一想到自己盯着这小子从小长到大,就感觉这想法太过荒诞。
但这次赵昊的行为。
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想,却仍能完美地套到另一套逻辑里面。
莫非这小子从出生就能意识到我要干什么?
不但如此,还顺其自然任自己引导?
这……就太可怕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不暗示我?
但转念一想,暗示了又有什么用呢?
一时间,赵定边心乱如麻,脑海里不断有姜峥和赵昊的画面闪过。
爷孙俩枯坐了好久,终于听到了大门处传来声音。
“爹!昊儿!我们回来了!”
黑脸汉扯着嗓门哈哈大笑,一进门就朝堂屋奔过来了,一把就将赵昊抱了起来,还在空中转了三圈。
“来!让我看看我儿子,真是想死我了!”
“咯嘣!”
“咯嘣!”
“咯嘣!”
赵昊:“……”
赵定边:“……”
白秀:“???”
黑脸汉笑容僵在了脸上,讪讪地将赵昊放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爹!您要不再帮昊儿接一接?反正咱老赵家体格子壮,断了区区几根肋……啊疼疼疼!”
白秀两眼通红,掐着黑脸汉的耳朵就使劲揪:“体格子壮是吧?区区几根肋骨是吧?你再敢动我昊儿,老娘跟你没完?”
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心疼地看向赵昊:“昊儿,你疼么?”
赵昊看着耳朵已经被掐出血的黑脸汉,嘴角不由咧了咧。
这……我敢说疼么?
于是他擦了擦额头疼出来的冷汗,摇了摇头道:“一点都不疼!”
片刻之后,断掉的三根肋骨又被接好了。
赵昊这才问道:“那些魏国人怎么样了?”
蔫了一会儿的黑脸汉顿时来了精神,激动道:“凭借着你娘的智谋和为父的勇武,自然是解决了,给他们轰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赵定边:“……”
白秀沉吟了片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是这么用的。”
黑脸汉切了一声:“昊儿都说了,词能达意就行,不必拘泥于它本身的意思。这个词,其实我还有另外一种用法。”
白秀:“闭嘴!”
黑脸汉:“好!”
赵昊:“……”
听到这些人都被轰成肉渣了,赵昊终于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那张整合版的假布防图应该也没了。
只要没落在姜家人手中,那么一切都好。
赵定边看着赵昊这幅模样,长长吐出一口气,叹道:“昊儿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我们就搬家!”
“搬家?”
众人都是怔了一下。
黑脸汉疑惑道:“昊儿都回来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搬家?”
白秀则是陷入了怔忡之中,她的第一反应跟黑脸汉一样,昊儿都回来了还搬家做什么?
但话还没出口,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姜淮的身影。
虽然刚才那道气息跟姜淮有不小差别,但说是另外一个人白秀也很难接受。
莫非,师父没死?
既然没死,为什么又要躲着我?
昨天晚上对昊儿出手的那个宗师,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为什么要害昊儿?
这些问题让她烦躁不堪,她咬了咬牙说道:“我支持爹的看法,京都太乱了,感觉谁都在盯着我们,还是归隐了好!”
黑脸汉恨恨道:“都是飞鱼卫那个内鬼!我非要把他揪出来杀了!”
赵定边怒声道:“杀得了一个,就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了么?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我们老赵一家该做的都做了,为荒国也算是鞠躬尽瘁,可以功成身退了!”
黑脸汉有些委屈:“爹……”
这个时候,赵昊发声了:“爷爷!我跟我爹看法一样!”
赵定边呼吸顿了一下,盯着赵昊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说!”
赵昊咬了咬牙:“你说的对,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但问题是……我们搬出京城,就没有贼惦记着了么?
就好比这一伙魏国歹人,看着我的眼神,完全就是看杀父仇人的眼神,就算我们搬出去,他们该想杀我们,还是想杀我们!
难道没了镇国府的光环,荒国内外以前看我们不顺眼的人就会放过我们么?
更何况!我们老赵家人顶天立地,做什么事情都是问心无愧,我就算去青楼白嫖,也只是拿了该拿的好处!
那些贼人凭什么惦记着我们?惦记着我们,是他们的错,凭什么他们犯了错,要搬家的却是我们?
说来也生气,我从小到大都在京都长大,第一次出京都竟然是被人绑出去的!
而且我费了老鼻子劲才买下一动青楼,就因为这些蝇营狗苟的贱东西,我就得放弃一切搬家?
我不服!”
这一席话,还是像一个纨绔发牢骚,但却句句都戳到了赵定边的心里。
是啊!
别人犯了错,凭什么搬家的是我们?
就算搬家,别人就不惦记我们了?
尤其是赵昊说的那句“荒国内外”,看似无意,却又好像在提着什么。
赵定边看向赵昊:“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赵昊咬牙切齿道:“谁想害我,我就把他们一个个弄死,就像那个魏国歹人把我肋骨一根根掰断一样!”
赵定边本来还想劝导,但一听到赵昊提起肋骨,快到嘴边的话又如鲠在喉。
他可以放下权势,散掉修为,甚至牺牲生命。
但他牺牲不了孙子的肋骨。
因为这孙子,不止是他一个人的。
赵定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我们不搬,不但不搬,还要揪出飞鱼卫的那只鬼!”
即便那只鬼有可能是姜淮又如何?
害我和她的孙子?
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白秀则是神情恍惚,一个站立不稳就差点晕倒,幸好黑脸汉反应快,一把扶住了她。
赵昊也吓了一跳:“娘,你没事吧?”
黑脸汉探了一下气息才松了口气:“放心吧,没事!这又是淋雨又是急火攻心的,这些天你们娘俩都好好休息吧!我先扶你娘回房了!”
夫妇俩走了没多久,薛神医的身影出现在了堂屋门外。
赵昊当即迎了上去:“薛神医,洛水的伤势怎么样?”
薛神医微微一笑:“经脉丹田已经恢复,尚残余三成药力,有这些药力温养,等洛水姑娘痊愈了,修为定能更上一层楼!”
“针不戳啊!”
“少公子谬……”
“我太升哥东升哥的神药针不戳啊!”
“……”
薛神医本来略带谦虚的笑容直接僵在了脸上。
赵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干的不错,去找我父皇领赏去吧!”
薛神医:“……”
这个纨绔,怎么那么气人啊?
果然如同传说中的那般目中无人,睚眦必报。
朝中百官都被他当成下人,反倒对真正的下人还客气一些。
六岁时没帮他守住丹田,结果记恨到现在,我怎么说也是宫中第一御医,年龄也长你几十岁,你使唤我像使唤狗?
如此心性,幸亏丹田废掉了。
若是没废掉,绝对已经成长为大祸害了。
薛神医勉强笑了笑:“那我告退了……”
赵昊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等薛神医走了以后,赵昊就直接进入了西厢房看洛水的伤势去了。
赵定边看着他的背影,老眼迷茫,欲言又止。
……
乾清宫。
“什么!赵昊那小子逃出来了?”
姜峥大喜过望,激动地攥起了手:“太好了,太好了!这小子从小就命硬,我就知道他不会有事!”
看着姜峥脸上的笑容,姜淮心绪有些复杂,一时间竟然有些分不清他是单纯为赵昊还活着高兴,还是为有挽回赵定边的机会而高兴。
在她恍神的时间,姜峥已经站起了身子:“我这就去镇国府!”
姜淮连忙出声:“这件事情有猫腻!”
姜峥顿住脚步,微微皱眉道:“有什么猫腻?若有什么问题,朕亲自去问问那臭小子便知,咱们不必私下里面揣度。”
他也知道有猫腻,但他现在不想听。
姜淮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郁,无视了姜峥的不耐,兀自说道:“那我只提一句,别的便不再多说。”
姜峥眉头微皱,但还是点了点头。
姜淮眯了眯眼:“那些魏狗总共携带了两个帝江子匣,我都动了手脚,焚烧必会产生毒烟,飞鱼卫送回来的碎肉里有毒!”
听到这个信息,姜峥神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碎肉里有毒,就代表另一个帝江子匣被烧了。
那么……被烧的那一个,究竟是想送回魏国什么东西?
难道,是另一份西陇关布防图?
他微微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姜淮闷闷不应声,哪怕她现在对赵昊的猜疑已经到了极点,一想到姜峥之前发怒时说的话,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姜峥向前踏了一步,又折了回来:“之前你说你有手段善后?”
姜淮神色颓然:“你放心去镇国府便是,那时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如此便好!”
姜峥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还是转过头勉强笑了笑:“若这个交代需要皇姐伤害自己,那便不用给!赵定边那边,朕想办法……”
姜淮身体一僵,随后说道:“放心!”
听到这两个字,姜峥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才出了大殿门。
……
钟粹宫。
床榻之上,姜芷羽脸色苍白,原本光洁红润的皮肤显得有些灰败。
自从昨天晚上感受到那阵让人窒息的威压,她就开始心绪不宁,手心脚心不停冒汗,时常会有心悸的感觉。
一宿没睡,又上朝堂逼宫之后,她的精神和身体都疲累到了极致,想要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
“公主!我让御医熬了药,你快喝一点!”
吴嬷嬷端着药碗,眼神中满是心疼。
“不用!嬷嬷,我只是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你,你快把药端下去!”
姜芷羽语气有些慌乱,连忙掩住自己的手背。
等吴嬷嬷走了,她才将手拿出来,纤手的手背上,不知何时已经崩开了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
哪怕只是空气流动,都能带来钻心的疼。
“赵昊,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姜芷羽抹了抹眼角,便又蜷缩在被窝里。
她脑袋晕涨,只想好好睡一会儿,可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不自觉闪过赵昊的影子。
那年除夕,他送给自己一个小爆竹。
乾清宫中,他送自己了一句“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钟粹宫里,他给自己唱了好几遍“为救李郎离家园”。
那书案前,他做了几十首诗要与自己合谋赚钱,却一金都没问自己要。
中秋月下,他刻下了“千里共婵娟”,却对自己说以后再不会让自己一个人过中秋。
画面一幕幕闪过,每闪过一个场景,她手背就崩开一道口子。
狐有九尾,每长出三尾,都要经历一场生死劫。
这一劫,叫做相思毒。
可那混小子,四处沾花惹草,对自己使出的那些手段,一看就是花丛老手,全无真心在其中。
我的相思,又怎会系于他身?
姜芷羽睁开眼睛,没由来的有些生气,看了看床头的瓷酒瓶,没由来的又是一阵酸楚。
“说过不让我一个人过中秋,转头就消失不见,骗子!”
又是一道血口子崩开,疼得姜芷羽娇躯颤抖,一双纤纤素手依然没有一寸完整的地方,血痕也已经蔓延到洁白的小臂处。
这个时候,吴嬷嬷匆忙跑来。
“公主!”
“嬷嬷何时?不是说我自己休息就够了么?”
姜芷羽飞快把双手藏在身后。
吴嬷嬷脸上是止不住的笑容:“飞鱼卫那边传来消息,赵公子安全回到镇国府了!”
“真的?”
姜芷羽心中一喜,下意识就站起了身,小臂上崩开的一个新口子,却痛得她冷汗直流。
吴嬷嬷点头:“千真万确!”
姜芷羽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太好了!我这就去镇……”
话说到一半,她却顿住了。
我的相思,岂会系于这混小子身上?
她坐回了床榻:“人没事就好,我便不去了。”
吴嬷嬷好奇道:“公主难道不想见到他?赵公子此次死里逃生,最想见的肯定公主你啊?”
姜芷羽哼了一声:“我看未必,赵公子肯定是个大忙人,如今死里逃生,镇国府里肯定门庭若市,齐国婉梨公主就在镇国府对面,梨诗姑娘昨夜与他缠绵,更会急不可耐!镇国府的门槛怕不是都要踏破了,我又去凑什么热闹?”
吴嬷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公主真的不想去?”
姜芷羽别过头去:“嬷嬷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几时说过假话?”
吴嬷嬷点头:“那好!那我便回绝皇上,正好公主你身体不适,的确该好生休息。”
“什么?”
姜芷羽站起身:“事关两家姻亲,父皇都去了,我若不去实在有失礼数。”
吴嬷嬷:“……”
姜芷羽:“嬷嬷,我憔悴么?”
吴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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