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陈青鸾要随自己同去赈灾,苏仁原本稍微舒展了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胡闹,本督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你跟着去做什么?” 陈青鸾道:“妾身自是要去照顾大人的起居啊,那沧州穷山恶水的,若没有习惯的人贴身照料,督公怕是不习惯罢。” 一旁正忙着打点行囊的苏海子动作一顿,陈娘子这话说的一副顺理成章的模样,可她平日多半睡到日上三竿,便是赶上督公休沐,她能想起过来梳个头沏个茶已算是良心发现,她进府这些日子做的事儿加起来,怕是都抵不上自己一天,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力,不得不服。 苏仁却没在意她的话妥是不妥,只态度冷淡地道:“不行,本督没精力照看你,好生在京城待着。” 陈青鸾面上的笑容散去,却没再反驳苏仁,她低头将手中整理到一半的衣服继续叠好,递给了苏海子,才又向苏仁虚行了一礼道:“妾身身子有些不适,明日怕是不能为督公送行了,提前祝督公一路平安,早去早归。” 待陈青鸾离了主屋,苏海子终于松了口气,心道陈娘子平日虽常出言无状,但还颇懂得察言观色。今日督主心情极差,虽然方才还是好言好语地同她说话,但若陈青鸾再如往常一样缠磨亦或顶撞一句,怕是立时便要吵起来。 苏仁启程时天刚蒙蒙亮,偌大的门庭前一片寂静,奴婢们没资格送行,而那个有资格的,却没有出现。他一撩袍子登上马车,将那抹令他无端烦闷的寂寥之意和清晨微量的晨露一同甩在身后。 虽然平日里嘴上不饶人,但苏仁心内颇有自知之明,他待陈青鸾较旁人宽容许多,可也够不上一个好字,纵然陈青鸾素日开口便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他却不信这女子真能对自己有半点真心,不过是有所图罢了,只要自己没能遂了她的愿,她便连戏都演的不十分卖力了。 想到此处,他眸中略过一丝无人可见的嘲讽。 这虚情假意的戏码他果然还是看够了,待回京后一定要寻个由头将她打发出去,不能再由着她搅扰自己的心绪。 因天气过于炎热,连人带马晒久了都经受不住,所以正午时便赶不得路,只能找阴凉处避过最热的两个时辰。 官道旁的小茶寮本就不大,接待了苏仁一行人之后便几乎是满员,只余了长桌边上的二三空位。再晚些来歇脚的行人一见到东厂的服饰,哪敢进来拼桌,只好都挤在了道边一颗大树的树荫下。只是那树阴也有限的很,很快便被占满了。 过不多时,官道上自京城方向过又来了一辆马车,车夫远远看到了茶寮里的情形,便直接将车停在了树旁,正要同那些席地而坐的旅人们打个商量空出点地方挤一挤,却听车里的人喊他:“我看那茶寮里分明还有空位,咱们过去拼个位子坐吧。” 那车夫忙又跑回车窗下,生怕被人听去一般低声道:“您可能是没瞧仔细,那都是东厂的人,可别去自讨苦吃。” 车中那人道:“也罢,那你就在此处歇息,我自去买碗凉茶吃。” 话音刚落,车帘被从里边挑开,一个轻纱遮面,身着浅绿长衫的女子轻盈地跳下车来,十分不顾忌形象地伸了个懒腰,随后就款步走进了茶寮,对坐在离门最近的厂卫道:“这位官爷,可否容小女子在此坐一会儿。” 那厂卫从没见过这样大胆的小娘子,正犹豫要不要答应时,只听得苏厂督阴恻恻的声音自里边传出:“过来,本督这儿有位置。” 绿衫女子依言过去坐在了苏仁对面道:“多谢大人。”随即便不再看他,抬手招呼店小二上一碗凉茶来,目光遥望着窗外,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人似玉,柳如眉,正相思。 一句不知从哪看来的话从苏仁脑中闪过,跟天气一样燥热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似有若无的微风吹过,带落佳人鬓边一缕发丝,仿佛是在他心上拂过。 苏仁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目光闪烁不定,半晌才道:“本督不许你随行,你就自己偷偷跟来,可是将本督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了?” 陈青鸾神色十分平静,她道:“我好歹也是个生意人,本就囤积了些药材,正打算卖到沧州去,正要督公您奉旨赈灾,原想随督公同行,奈何督公不许,那便只好自己独行了。” 苏仁道:“既如此,那本督便提沧州刺史提前买了你的药材,你有两个选择,一是随本督同行,二是本督即刻派人送你回京。” 陈青鸾瞥了他一眼,“昨日还不许我跟着,今儿又非要我随行不可,督公您这朝令夕改的不太好罢。更何况原本这药材也没打算卖给官家,督公您难不成还要强买强卖?” 苏仁的手指一下下点在木桌上,十分慵懒随意地道:“你觉着东厂强买强卖的事儿做的还少么,你若不选,那本督就默认是第二条了?” 陈青鸾无奈地道:“我要选哪一条,督公心里明明再清楚不过,偏偏要口是心非。” 她没再等苏仁开口,径直走出去塞给那车夫一锭银子,提前结了这一趟的帐,又招呼几个已经在棚子里坐的气闷正在外头聊天放风的厂卫,让他们帮忙把药材都搬到他们的车上去。 那些厂卫原本虽听过陈青鸾的名字,却是多半都没见过本人,方才见她与督公同桌而坐相谈甚欢,哪还有不明白的,忙去帮她搬了货,其中几个年纪小又伶俐的还不知从哪扯了把蒲扇过来,给陈青鸾打扇,又口称干娘。陈青鸾被逗得眼角也带了笑意,又掏出几个荷包来分给了他们。 再度启程时,陈青鸾便又坐上了苏仁的马车,苏仁只觉有些不自在,四处打量了一遍,目光便落在了陈青鸾的腰间。 “怎地带起荷包来了?这味道古怪得很。” 陈青鸾拿起荷包在手中颠了颠,笑道:“里头多半是药材,自然同寻常香料不一样。” “奏章上都并未提到沧州一带有爆发疫病的征兆,你这般小心,是从你那些‘江湖朋友’那得来了什么消息?” 陈青鸾道:“督公您可是把妾身那些熟人当成神仙了?只是灾疫向来并肩而行,妾身也不过是想小心些,还是没有的好。”说罢,便将荷包解了下来,俯下身系在了苏仁腰间,又道:“这味道是古怪了些,却也不算难闻,督公就算不喜,也暂且忍耐些时日。” 那荷包是个男款,以宝蓝色缎子制成,上边有以银线绣成的海浪波纹,正好搭配苏仁平日爱穿的颜色。苏仁抬眼看上陈青鸾,“这是特意为我预备的?那你自己呢?” 陈青鸾白了他一眼道:“若非特意做成这样子,督公肯带么?至于妾身,这几日怕是都要泡在药罐子里,自然用不着。” 这样赶了几日路,沿路所见多有干枯荒废的农田,龟裂的土地上寸草不生,拖家带口北上逃难的灾民也渐渐变多,甚至还有那等不怕死的,会在东厂一行人歇息时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他们能否施舍一口吃的。 对这些人,苏仁向来不做理会,却也不拦着陈青鸾趁人不备将干粮偷偷塞给饥民中小孩子的包袱里。 到了沧州地界,一众官员已经等候多时,放眼望去,虽然都还强做笑容,但俱是神色憔悴风尘仆仆的模样。为首的沧州刺史王肃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接完圣旨后,便提议叫苏仁等一行人去他府上暂住稍作休息再商议具体赈灾事项。 一路上,先是颂扬皇上英明仁德,又称赞苏仁雷厉风行来的如此迅速,真乃社稷之臣等等,总之都是些套话,苏仁也不与他客套,泰然领受。陈青鸾此时已经换上了男装,随行在苏仁身后,听那王大人将那些称赞能臣贤士的溢美之词不要钱一样往苏仁身上堆,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晚间接风宴过后,王肃亲自来寻苏仁,主动将各州府的账目呈上,又简述了灾情分布情况。苏仁将账目翻开随意扫了两眼,便道:“上个月拨下来的钱粮,竟然连一个月都支撑不到,可是有什么隐情?” 王肃很不自然地僵了一僵,有些为难地道:“这次受灾范围太广,只要某地开始开仓放粮,四周的灾民便一拥而入,有些流民成帮结队打劫运粮的车马,一旦得手便四散躲藏,实在防不胜防。” “哦?王大人你的意思是,之所以上一回发放下来的粮食不够用,都是因为被流民抢了?” “却是如此,卑职监守不利,情愿承担责任,只盼望治下的百姓能挺过这道难关。” 苏仁不置可否地道:“既如此,便留下账目,待本督看过之后,明日再做定夺。” 王肃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陈青鸾去将门拴好,便坐在窗边,安静地陪着苏仁。正昏昏欲睡时,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一本账簿就飞到了自己脚下,她弯腰捡起来抖了抖,只见其中翩然飘落一张银票,她也不去细看上边写着多少数目,将它原样夹了回去,跟其余的账簿整理到一处,柔声对苏仁道:“督公何必为了这样的人气坏了身子,这些地方官平日土皇帝做惯了,若不搞些鸡鸣狗盗的勾当才是稀罕事,而且若当真没有猫腻在里头,也就用不到督公亲自来查了不是么?” 苏仁阴沉着脸色道:“账面能做的滴水不漏还不容易么,偏故意留下一个无关紧要的纰漏,这是想将本督如三岁孩子一般哄啊。”他抬手打了个响指,便有影卫悄无声息地推开窗子跳了进来,那影卫身材纤细高挑,若只看背影,与苏仁几乎难以区分。陈青鸾特意绕到正面,只见他面容也与苏仁也依稀有几分相似。 苏仁将接下来的计划交代一番之后,啊影卫便领命告退,仍是从窗户中闪了出去。 苏仁又看向陈青鸾,有些无奈地道:“我明日便要去柴县,留你在这老东西的府邸住着不放心,你就随我一同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