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碧空万里无云。阳光燥热,鸟雀啁啾。 南孝一中校门口的公告栏,被新生和家长围堵得水泄不通,每个人仿佛置身一个密不透风的火烤罐头。晏晏挤在人群里,背后的小块衣料被汗水浸湿,素日白皙的脸颊晒得发红,鼻尖盈着一层薄汗。 晏晏努力踮着脚尖,可惜眼前人头攒动,怎么都看不到前面的公告栏上的分班表。还是爸爸先找着她的名字,晏倾之拍了拍小姑娘窜上窜下的脑袋,看着公告栏的那行名字温声念到:“晏晏,重点班三班。” 南孝一中的新生入校分班,都是根据中考名次排的。湛青那么聪明,肯定是重点班的吧?可是,这次还会这么好运,分到一起吗?晏晏暗暗心想,那颗小脑袋又开始抑制不住往上蹿动。 晏倾之耐不住热,找到名字便到操场边临时搭建的塑料凉棚避凉去了。 晏晏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找到三班姓名表,表首湛青名字赫然在目。心里瞬间松了口气,她忍不住弯唇。果然又分到一起了,小初同校五年啦,什么时候可以和他说句话啊。 小姑娘正暗乐,公告栏前挤挤攘攘,倏然感觉身侧罩下一片清清凉凉的阴影。晏晏侧头微仰,看到了名字的主人。 湛青微微垂眸,也瞥向了她。面色清冷,眼底寡淡。 两道视线交织几秒,晏晏只觉周围的景象都仿佛热得虚化了,耳边化为一片寂静。她默默看着少年白皙干净的脖颈,过分优美的弧度线条,像只孤高的白鹭。 男孩子旁边跟着一个单手搭在额头上挡太阳的明艳女人,看起来挺年轻。女人不耐烦嘀咕:“找着了么?” 清冽干净的声音落入晏晏的耳边:“嗯,三班。” 湛青和一旁女人交谈的瞬间,不动声色挪开了视线。 晏晏顿生挫败,果然还是不认识她啊,同窗五年了,他还是压根不知道她是谁!这个人也太高冷点了吧! 晏晏在凉棚找到宴倾之,此人正拿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冰凉凉的,直接贴到小姑娘冒着微汗的额头上。晏晏猛地被冰得只抽气,圆眼轻瞪:“晏老师,幼不幼稚!” 晏倾之哂笑一声:“如实交待,刚刚在找什么?暗恋对象的名字是否在册吗?” 晏晏正咕噜咕噜小口喝着水,被老爸云淡风轻的一番问话弄得心惊肉跳,她止不住呛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哟,这么巧的,晏老师,又碰着您了。”一声戏谑的倏然插进来,拖着慵懒的尾调,怎么听怎么不正经。 话音刚落,刚刚湛青身旁的明艳女人,便娉婷走进了凉棚。 晏倾之颔首,温润笑了笑:“陪女儿入学,您呢?”视线落在女人身后湛青的身上。 “巧了,我陪侄子来的。” 晏晏鼓起腮帮子,莫名不爽。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她在向晏倾之搭讪。晏倾之这个离异二手老男人,不过空有一副还算温儒谦和的皮囊,初中的时候就被她撞见几次学校的单身女教师给他抛橄榄枝,在她班上任课的还会特意关照她... 黑葡萄一样的眼仁转了转,她倏然发觉,这个女人似乎很眼熟耶? - 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万里晴空无云,偶尔吹起的微风里也裹挟着燥热。 初中,初二吧?2008年5月12日。 汶川特大地震,中部地区的南孝市也感到了清晰的震感。那天正在上一节枯燥的历史课,宴宴盯着头顶上旋转着吊扇,昏昏欲睡。眼花了吗?吊扇好像在上下晃动,要掉下来了错觉。 晏晏揉了揉眼睛,太困了吧。 怔怔想着,不知道何时外头脚步声更迭,有老师高喊了声:“地震了?地震了!” 晏晏迟钝的脑子还没转过来,右臂一片温热,人就被拽着飞跑了起来。 坐在邻座的湛青同学拉着她,顺着跑动的人流,从教室、走廊、楼梯,一路跑到了操场上,两个人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 操场上都是惊魂未定的学生老师,看着稳固鼎立的教学楼时,大家纷纷松了口气,那时候还不知道远在四川的灾难降临。 湛青弓着背,垂着头,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气。晏晏也气喘吁吁地看向少年,只看得到微微被汗打湿的额发,和一截弧线优美的冷白脖颈。 右臂还有隐隐余温,心怦怦乱跳个不停。 后来,她去小卖部买完水回到原地方,准备递给湛青解渴时,他旁边好像就突然冒出这个女人,她记得那时候是他的姑姑来着吧?湛青姑姑身边还站着一个满脸不耐烦的仙女小姐姐,她知道她,高她一届,是南孝初中部出了名的不良少女——孟芫。 她记得老爸是小姐姐的班主任,老爸教训了两句,小姐姐便蔫头蔫脑的。湛青姑姑一脸惊奇,递给晏倾之一张明信片。女人掏出滑盖手机,笑得明艳如花:“我是身后这两个小崽子的家属,劳您记挂,有事联系,您的电话号码我存一下。” 女人临走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黑色鱼尾包臀裙不小心撕裂到大腿根,还是晏倾之脱了外套给她解围的。 ...... 晏晏挠了挠脑袋,不是吧... 晏老师好像和她还蛮熟悉的耶,不是两个人有猫腻吧...哇,她的暗恋是注定要扼杀在摇篮里么?为了爸爸伟大的爱情而让步。 埋着脑袋,晏晏又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女人身后的湛青,不料却正撞入少年黑亮深邃的瞳孔。少年的眼睛生得格外好看,眼尾稍敛,是窄窄的内双。湛青没有躲闪,静静注视着着她,像是看了很久一般。 晏晏猛地缩回视线,耳根一热,心跳不自觉漏掉了几拍。 在女孩儿躲闪的目光后,两位家长不咸不淡的交谈声里,湛青平直的唇角,弧度缓缓上扬。 又见面了,晏晏。 ... 初初来到南孝,寄居大姑父家。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大姑忙前忙后帮他转学进南孝一小。 热得重影的盛夏,香樟树翠绿欲滴,夏蝉鼓噪不歇。湛青低着头,背着大大书包,沉默寡言跟随着大姑走在稍有阴蔽的长长走廊上。 那是他童年里,为数不多的记忆犹新的一年,每一帧都宛如色彩鲜艳的油画。 他站在教室门口,仰头辨识着头顶上五(1)班的牌子。语文老师念着课外阅读习题集原文。 “白鹭是一首精巧的诗。色素的配合,身段的大小,一切都很适宜......在清水田里时有一只两只站着钓鱼,整个的田便成了一幅嵌在琉璃框里的画面。田的大小好像是有心人为白鹭设计的镜匣。晴天的清晨每每看见它孤独的站在小树的绝顶,看来像是不安稳,而它却很悠然...” 语文老师就是班主任,她引领他上讲台,他捏着书包的肩带,台下倏然一片寂静。他简短地自我介绍。 “我叫湛青。” 即刻传来女孩子鹅鹅鹅的笑声,尤其夸张。他顺着声源看过去,教室居中第五排的小女孩捂着嘴,眼睛弯成月牙,捏着铅笔飞快写着什么。像只狡黠的小仓鼠。 笑什么?他垂眸,捏紧书包肩带。 小仓鼠的左边,隔着走廊恰好空着一个位子,班主任让他暂时坐过去。湛青静静走过去,刚刚把书包塞进桌肚里,右边飞过来一张撕得宛如狗啃的小纸条。他侧眸,小姑娘伏在桌案上,笑眯眯示意他打开。 手心濡湿,他摊开那张纸条:“你好呀,我叫晏晏。我爸爸说我的名字出自诗经的一句: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你的zhan qing是哪两个字呢?” 他掏出自己黄色的便利贴,规整写下自己的名字,递过去。 “湛青。” 不刻,桌面又飞来一张参差不齐的纸条: “湛青同学,你好像一只漂亮的白鹭啊。” - 遮阳的塑料凉棚里。 “晏老师,您家缴费了吗?”湛青姑姑问。 “没呢。”晏倾之笑着摇了摇头。 湛青姑姑拊掌,笑得分外和蔼可亲:“那成,让两小孩一块去吧。我家也没呢!” 这个漂亮女人想干嘛呀!不是想支走她和她侄子吧...不会真对晏老师有意思啊我的天... 晏晏一动不动,正暗暗腹诽,覆下来一道阴影,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她抬眼,少年在她一边清挺而立,下巴朝活动中心稍稍点了点。 微微仰头,湛青就近在咫尺。离她也太太太太...太近了吧!!!肩膀留有余温,晏晏的脑袋开始变得迟钝,心跳宛如小鹿乱撞。手心冒出薄汗,莫名忸怩不安,她默默跟着湛青往活动中心走去。 财务科在宽阔的活动中心临时布置了收费场所,晏晏和湛青前后踏进去,一整排桌子紧挨贴在一起,财务都相间坐着,桌子上摆着验钞机,pos机等设备。活动中心里,大家都秩序紊然排着队。 晏晏紧紧尾随着湛青,在一个比较短的队伍后边站定,还在神游天外。内心充盈着小小窃喜,湛青可能是认识她的吧?要怎么和他搭话自然点呢,心里组织了一万种语言,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对着少年清瘦的背脊,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那、那个,湛青同学,好巧啊!我们又是同班呢...”细若蚊呐。 湛青听到后面的女孩好似在和他讲话,他侧身回头。女孩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太小了,他压根听不见。隐隐无措,他稍稍俯了上半身,侧耳静听。 “嗯?”一声清冽的鼻音划入晏晏的耳膜。 没听到啊...... 晏晏颓下肩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