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林泉谷,榕湖畔。 正是日中时分,一湖碧水映着日头,波光粼粼,明晃晃地叫人睁不开眼睛。两头梅花鹿正在湖边处不远处吃草,一大一小,踱几步,吃几口,悠闲得很。 湖边长着八株老榕树,因年岁久了,密密匝匝的气根中有许多扎进地面,复长成粗壮的树干,榕树彼此间交错覆盖,远远望去像是一大片榕树林。最靠近湖边的一株榕树是株歪脚树,一大股气根拧得如硕□□花般直探入湖中。气根上慵懒地歪靠着一人,手持鱼竿,乌发半披,眼睛半眯半睁,似睡非睡…… 近旁两人,正执子对弈,石刻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棋局已近收官。 稍远处的林间,还有一头圆头圆脑的虎斑橘猫,爬树捉蝉,在榕树气根间跳跃腾挪,忙得不亦乐乎。 日光渐移,晒到钓者的面上,钓者懒懒挪了下身子。 对弈者一局方毕,胜者微微含笑,败者也不气馁,将楠竹棋罐皆挪到跟前,一黑一白,开始复盘。 胜者起身踱步,眯眼看水中浮标,摇摇头,朝钓者道:“云起,听说你家里头最近可有不少事,你怎得还整日在这里躲清闲。” 钓者慢悠悠道:“他们忙的都是大事,自然用不上我,我何必去瞎搀和。” 钓者晔云起,晔家的二公子,他的爹爹正是青丘白狐族长晔驰。说来令人丧气,此时的青丘已不再是三百多年前的青丘,自从玄狐一族败落,白狐族也被赤狐族步步紧迫,最后只得避于青丘一隅,在这林泉谷中安生度日。 胜者孟荃猷问道:”你二叔突然跑回来,难道是拓城出了什么大事?” 正复盘的廖清一心二用,转过头来,笑道:“非得出大事么?他回乡探亲不行么?” “不年不节的,探什么亲。”孟荃猷摇头,寻思着,“他回来了,大司徒之位怎么办?族长预备让谁去顶?”他问晔云起。 后者懒懒撑起身子:“应该是我大哥吧,他是白狐少主。” 青丘是个极守旧礼的所在,数千年来,虽然三大狐族彼此间尔虞我诈争斗不休,但三公议政却从未变过。所以尽管当下的大司徒一职已被架空,所能掌管之事寥寥无几,但白狐族依然派晔盛出任大司徒。 族长的主意很明确,只要三公议政不变,大司徒的位置上始终是白狐族的人,终有翻盘的一日。只是这日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月,却是不得而知了。 “也是!”廖清叹道,“这又不是什么香饽饽,顶着个大司徒的名头,在拓城却得处处低人一等,还是你我兄弟在此处自在逍遥。” 正说着,有一人入林来,脚步甚快,片刻功夫便到了他们面前。晔云起认得他是爹爹的近卫叶景,跟着爹爹身畔多年,武艺甚高,深得信任。只是此人并非狐族,而是一头孤狼,幼年时在荒野之中被爹爹捡回来,从此一直跟在爹爹身边。 他自然不敢怠慢,忙起身迎道:“叶景哥哥。” “二公子,族长有请。”叶景施礼道,并不看其他两人。 “我爹找我?”晔云起一怔,“何事?” “属下不知。” 见叶景一点风声都不透,晔云起也无法,当下先唤了猫:“察察,过来!” 生嚼了两只秋蝉的橘黄肥猫闻言连忙蹦跶过来,被叶景略鄙夷的目光扫过,僵了僵,只得抖抖毛化出人形,是一个胖乎乎的小书童。 “你把钓具都收拾了,放回湖边小筑去。”晔云起嘱咐过白察察,辞了孟荃猷和廖清,忙跟叶景一路去了。 待他们走远,廖清才奇道:“族长唤他作甚?” 孟荃猷耸耸肩,并不作答。 晔云起跟着叶景,一路进了府中,直至晔驰书房院外,叶景停了脚步,示意晔云起自己进去。 晔云起深吸口气,迈步往里头,迎头正遇上打扫院落的福哥儿,一边洒水一面扫地,嫌拿笤帚费事,只用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你再这么扫下去,尾巴可就秃了!”晔云起提醒他,“你爹那尾巴毛秃得跟耗子似的,就是这么扫出来的。” 吓得福哥儿赶忙把尾巴一收,乖乖去拿笤帚。 书房中,晔驰正看着案上的紫檀木匣,匣内是晔盛带回来的大司徒印。这方印章由一块通体无暇的羊脂玉雕刻而成,上头一朵白玉兰花叙叙开放,花瓣光洁剔透。晔者,草木开白花的样貌,故而晔家以白玉兰花为族徽。这方印章自狐族在青丘立国,已传承了数千年。 伸手抚上印章,晔驰还记得当年自己接掌大司徒印的情景,那时节的自己尚是白狐少主,意气风发,怎又想得到今时今日白狐一族竟会落到不得不偏居青丘一隅的地步。这些年,他所做的,究竟是棋差一步,还是步步皆错? “爹爹?” 不知何时,晔云起已来到书房,看着怔怔入神的父亲,试探唤道。 晔驰回过神来,抬眼看向晔云起,一眼看见他的衣着打扮,立时皱起眉头。“你这……”晔驰抬手指着他身上的半旧青袍,因日晒过多有些褪色,愈发显得陈旧,好歹也是晔家二公子,穿得倒像个街面上落拓书生一般。 因父亲唤得急,晔云起是从湖边匆匆赶来,不敢在父亲面前失仪,还特地让白察察替自己束了发,又将衣袍掸了又掸,将草根落叶等物尽数掸落,自以为也算说得过去,想不到父亲还是看不顺眼。 “每月都有例银,你把钱两都花到哪里去了,怎得连件衣衫都是破破烂烂的。”晔驰不满道。 也不能与父亲争辩这衣袍压根不破,晔云起只得解释道:“您唤我的时候,我正在湖边钓鱼,所以来不及换身衣袍。” “回头我吩咐白总管再给你做些衣裳,这般模样如何见得了人。”晔驰叹了口气,依着平日,定是要训斥他一通,但此刻要事当前,便不欲与他计较这等小事了。 “见人?”晔云起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要见谁?” 晔驰正色看向他:“我想让你去拓城。”同时示意他看向案上那方白皙的羊脂玉印章。 大司徒印章!晔云起是真真实实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去拓城做什么?” “出任青丘大司徒!” 由于惊吓,晔云起连话都有点磕磕巴巴:“不、不、不是,这事怎么能是我呢?” “你二叔已辞去大司徒一职。”晔驰疲倦道。 “那也应该是大哥,他才是白狐少主。” “你大哥……”晔驰似有难言之隐,顿了顿道,“有你闲么?” “我……我……我哪儿闲了,我也是偶尔才钓一回鱼。”晔云起急了,“您让我跟着廖师父学药理,我不是一直都学着么,该学的我都学了,不信您去问他。” 晔驰斜睇他一眼:“我问过了,十日中有七、八日不见人影,连廖清都被你带坏了。” “廖师傅布置的功课,我也没拉下过。” “就仗着那点小聪明度日,不求上进。”晔驰恼道。 断断是不想接这个差事,如今大司徒在拓城仅仅负责司药局,另外管几家药材铺,都是谷中的生意,晔云起从来没管过生意,对药材也没兴趣,自然不想去。当下他委屈道:“所以啊,这事怎么也不该摊派到我头上,对吧?我一向懒懒散散,不求上进,在咱们族里也没主过事儿。这事儿就应该晔衡去,还有文亨,他们是二叔的儿子,熟门熟路,对不对……” 见父亲皱眉盯着自己,晔云起只得讪讪收声,忍不住还是又嘀咕了一句:“反正,怎么也不该是我呀!” “怎么不该是你?!你就不是我儿子!”晔驰重重道。 “大哥也是您儿子呀。”晔云起道,“他是白狐少主,又比我能干,又比我聪明,这事就该让他去!你可不能偏心!” 晔驰气不打一处来:“我偏心?我若是偏心也是太偏着你了,这些年把你惯成这样,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成日里就只会招猫逗狗。” “我哪有……”晔云起委屈道,“去年娘做寿的时候,我钓了条金鲤鱼,您不是还夸我的么?说这鱼极其稀有,狐族近千年都没人钓上来过。您都忘了?” “你也知晓是你娘做寿,我不得让她欢喜欢喜。除了夸那条鱼,你浑身上下还能找出别处让我夸一句的么?!”晔驰瞪他。 “您这么说话可就……”晔云起伤自尊了。 晔驰深吸口气:“我不与你磨嘴皮,眼下就是这个事儿,你大哥去不了,你就说你去不去?” 晔云起迟疑了许久:“您给我交个实底,为何这事儿非得落我头上呢?还有,好端端的,二叔为何回来了?” 晔驰沉默了好半晌,似有事难以开口,最后才沉声低低道:“墨珑要回来了。” 短短六个字,听在晔云起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他快速算了算日子,不可思议道:“怎得会这么快?他的血咒解了?” 晔驰点头:“你二叔说是拓城司天台快马送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 “这小子还真是……二叔至于吓得跑回来么?”晔云起喃喃自语,片刻之后,受伤般看向晔驰,“那您还让我去,这不是把我往坑里送吗?” 当年玄狐少主墨珑因煽动黑齿军挖了白狐祖坟,被绑上狐族祭坛,受天雷,施血咒,封印灵力,赶出青丘。此后不久,他的爹娘相继离世,死因离奇,他甚至无法回青丘祭拜,玄狐族长也因此易位。若是他将这一笔笔的帐尽数算在白狐族头上,那么他回青丘,头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白狐大司徒。 “我是族长,这事原该我去才是……”晔驰道。 晔云起忙打断他:“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腿脚不便,再说大半多族人都迁徙到此地,您也得在这里坐镇。可我大哥呢?这下得承认你偏心了吧。” “我不是偏心,你大哥身为少主,自然应该担当重责。我不逼他,却来逼你,是因为你大嫂已有了身孕。”晔驰闷闷道。 “……” 听见这话,晔云起怔了半晌,愁眉苦脸道:“我明日立时成亲,也来不及了是吧?” 晔驰挑眉看他:“行啊,明日成亲,你肯吗?据我所知,好几家姑娘都对你青眼有加,尤其是花家那闺女……” 晔云起忙不迭地摇摇头:“爹,打住!我就随口那么一说,您可千万别当真。” 叹了口气,晔驰拿这个没啥长处徒生了一副好皮囊的小儿子着实没法办法:“此番让你去,也是暂时替着,等你大嫂顺利分娩,就把你换回来。我也仔细想过,墨珑回来之后,首要大事定是重掌玄狐族,这事就够他忙上一阵子。再者,当年的事,咱们占着理,他便是和咱们白狐不对付,也不敢兴师动众地对你不利。” 听了这话,晔云起并未松口气:“您的意思是,他会来暗的?” 晔驰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若是从前的墨珑,断然不屑行这等事,但他逢此变故,在外头流落三百余年,与狐族完全断了联系,如今的他究竟是何模样,谁也不知晓,你须得谨慎小心才是。” 晔云起张了张口,勉强道:“谨慎小心只怕抵不了什么用,以他的身手,十个我绑一块儿也不是对手呀。” 晔驰怒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早就叫你要文武双修,看看你现在这样子……” “您现下骂我也不顶用,还不如想想我怎么才能保命。”晔云起好意提醒他。 “我已安排好了,会有人和你一同去。” “谁啊?” “回头你就知晓了。”晔驰吩咐他,“你且回去收拾收拾,这两、三日内就启程吧。记着,别在你娘面前乱说话,免得吓着她。” 晔云起应了:“放心吧,我也不愿她胡思乱想。孩儿告退了。”说着,便出了书房。 晔驰扶着桌案,正欲坐下,忽见晔云起从门外探头进来——“爹,我是您亲生的吧?” 晔驰顺手操起白瓷镇纸,作势欲砸,晔云起的脑袋飞快缩回,紧接着就听见一溜小跑远去的脚步声。他轻叹口气,放下镇纸,扶桌缓缓坐下。 “这孩子……” 晔驰何尝不知晓,此时此刻让晔云起掌大司徒印前往拓城确是对他不公允,可眼下也再无别的法子。他原是要指派长子晔直前往拓城,没成想,还不到半日光景,晔直之妻晔程氏便扶着腰上门哭诉,说若是晔直去了拓城,她也要跟着过去。她刚刚怀孕不久,胎儿不稳,本就不宜长途跋涉,更不用提拓城湿寒,对孕妇身子也不好。 明明知晓这是晔直夫妻俩使得苦肉计,为了白狐血脉,晔驰还是不得不退让,不得已将晔直换成了晔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