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元正腹诽这草包还有完没完,心下虽厌烦,奈何大家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未免伤了和气,便在腹中仔细斟酌起托辞来。袖口一沉,神思凝聚时被打断,任谁的面色也不会好。 他阴着脸瞪着绿莺,却见她双目晶亮,紧紧注视着自个儿,轻摇螓首,欲语还休,惧怕乞求之意混杂,他心思一转,瞬时想好了说辞。 “都说奴籍女子薄情虚荣攀附权贵,可本官这红颜却对本官用情至深。瑰宝易求,真情难遇,还望张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宽宥则个。”说完对张轲拱了拱手。 他这话一落地,绿莺先耐不住红了面皮,羞答答地谁也不敢瞧,只垂头将帕子搅个不住。心里却又喜又怅地想着,他这是晓得了她的心意还是仅仅只是权宜之词? 张轲才不信他的鬼话,只觉他是故意处处与自个儿作对,他面目狰狞,阴测测咬牙,“好你个冯元,本官这般低三下四求你你还拿乔,你这是打定主意非跟本官为敌了?” 冯元本想着待他对绿莺腻味了,这张轲若还想要她,他乐意做个顺水人情,将她双手奉上。只这话却不能摆在明面儿上说,有人上赶着捡破鞋穿,那是人家乐意,可你若对人说“对不住啊兄弟,这鞋我还没穿够嘞,待我再穿穿,几月之后再给你啊。”这不是羞辱人么?! 几月后将美人儿送给张轲便皆大欢喜了,没必要撕破脸。因着这般今儿他才处处忍让,没想到反而一味助涨对方气焰,他也不耐烦了。拾起桌上画盒塞到张轲怀里,冯元揪起他衣襟将他撂到了门外。 众人瞧冯元面色阴沉也不敢停留,一窝蜂地往门外涌去。 张轲也不是个矬子,奈何冯元身强体壮又是练家子,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竟被生生提溜到了门外。待回过神时已然跟个二傻子似的直挺挺杵在石阶上,那门阖得紧紧,与他鼻尖只一掌之遥,愈发显得他可笑。 他面皮紫涨,臊得双拳紧握,阴鸷地一扫众人:“瞧甚么瞧,再瞧把你们眼珠剜出来,都给爷滚!” 众姑娘面上悻悻作鸟兽散,心里却乐个不住,个个想起了《水浒传》里景阳冈武松打虎那回,一面感叹那冯大人英雄气概好不惹人倾慕,一面暗笑这张大人猥琐窝囊好不惹人鄙夷。 “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跟你没完!”到底有些忌讳忠勇侯,张轲也不敢硬闯进去,只骂骂咧咧带着随从恨恨离去。 屋内忽地安静下来,只剩冯元与绿莺二人。 冯元负手立于屋子正中,绿莺离他几臂远,尴尬地搅着帕子。她能感觉到他正俯视着她,那目光狂肆迫人,就算她将头垂到胸前也依然忽视不了。她想似以往那般,走过去小意殷勤地伺候,可却又忽地生了丝胆怯。她想与他说说话,不愿这般相对无言,可却又忽地有些哑然。 她心里明白,说到底,这都是因她对他生了怨,即便他最后仍是赶来了。 其实她多想冲过去,狠狠捶打他胸膛,哭着讨伐:“你这心比石头还硬的狠心胚,你还来做甚么,你不是不要我了么?”她还想质问他:“你不是死活都不愿来么,又为何改了主意?” 可她不敢,不敢理直气壮、不敢歇斯底里、不敢哭闹、不敢发泄,她只能静静地等着他开口,不知他会否给她一句怜惜、一声安慰、一语歉然? 冯元瞧她离自个儿恨不得八百丈远,似只鹌鹑一般缩头缩脑,不悦道:“见了爷话也不说一句?脖子让张大人扭断了?” 瞧瞧,这说的甚么话!绿莺忽而一阵委屈,就一句软和话不会说么?她心里跟吃了未熟透的莲子一般,又酸又涩,泪珠子顺着脸颊砸在泥砖地上,转眼便被灰土吸噬,连个水花和响声都没留下。 虽是这般,可冯元是何眼力,已然瞧见她哭。他不知她心底事,只当是被张轲惊到,便拧着眉头叱她:“既没吃亏,就莫要哭哭啼啼的了,爷听着心烦。” 两人一个气答答,一个不耐烦,屋内沉滞。绿莺想起先头张大人一脸色靡,又攀她腕子又抓她手的恶心事,又气又委屈,憋得难受,张口就来了句:“那要是奴婢被他欺负了呢?”那你总会说几句软和话,怜惜怜惜我了罢? 冯元未领会她的意思,只在脑中浮现出一幅她与旁人床榻亲热的景象,眉心一跳,垂眸阴鸷道:“只要爷没厌你,你若敢弄脏了自个儿,爷定将你......” “哈哈。”忽地一声嬉笑打断他的未尽之言,窗扇外竟嗖地翻进一人来。 绿莺吓了一跳,瞠目一望,竟是佟固。 佟固踱到冯元跟前,舔脸卖乖道:“弟为了替姐夫救这小丫头于水火,枉顾律法,纵马驰骋京城,这罪可犯下了啊!” “不过是罚些银子的事,给你。”冯元笑笑,从衣襟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他。 “诶,弟为了姐夫,上刀山下油锅都在所不惜,银子算甚么,弟不缺。”他嘿嘿一乐,转转眼珠子油滑道:“姐夫记着欠弟个人情就是了,以后求姐夫的时候不少呢。” 绿莺一怔,这才恍然大悟,佟固哪会那般巧出现,原来竟是这人安排的。她忽地有些自责,自个儿为何那般刻薄,她不是他的妻更不是他的妾,他凭甚么就一定要护着她呢,而且他最后终是替她遮下风雨、费心费力,可见他心里是有她的,她要知足啊! 冯元拿这撒痴卖乖的内弟没法子,眼含笑意,无奈地摇摇头,转眼时恰好与绿莺四目相对。她目光清澈,里面饱含动容与感激,他不自在地错开眼,心内忽地生了丝不自在。 他当时一口回绝,一来是不想得罪张轲,二来也是怀着侥幸心思,谁说这张大人一定能瞧上绿莺呢?待将那报信的丫头打发走后,他愈想愈烦躁,须臾便后悔不迭,万一她真的入了张轲的眼呢?他与她正热乎着,一想到没准今儿她便可能被旁人染指了,端的是生生割他肉一般。 好一番思索挣扎后,终是决定亲自赶来刘府。 可当他正要出门时,偏偏赶上侯府老夫人派人来请他,他无暇他顾,便想到了佟固,遂派人来河岸寻他。 端午这日南北习俗不同,南人江上赛舟,北人河岸射柳。所谓射柳,即是将鹁鸪鸟藏在葫芦里,葫芦悬于柳枝上,弯弓射之,若射中葫芦,鹁鸪就飞出来,以此来定胜负。河岸离冯府不远,冯元这个年纪早腻了这种耍威风的场合,佟固正是跳脱的时候,年年那魁首必要收入囊中。 德冒须臾便寻到他,此时他已然射中十几个葫芦,鹁鸪扑飞乱叫,魁首之位将得。待听到姐夫的交代,他二话不说,扔了弓箭,找了个家伙随手斩断马车套绳,骑马朝刘府飞奔而去。 此时尘埃落定,冯元松了口气,多亏佟固周旋,他才能及时赶到。想到方才所见,他朝内弟无奈道:“我不是让德冒跟你说,不要跟张大人硬碰硬嘛,只拖延一番便好。你如今官职低根基浅,不宜得罪人。” 佟固暗地撇撇嘴,心道:那是你没瞧见他是如何欺负你那小丫鬟的,你要是瞧见了,估么能把他牙拍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