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徽媞既同晏娘说二人为夫妇,难免需同宿一室,朱徽媞自不可能与他同卧一塌。黎瑨还低烧在床,朱徽媞无甚睡意,便取了水替黎瑨降温。他身上不适,稍稍有几分躲她的意思。黎瑨平日总肃着一张脸,此时尚在梦里,皱着眉头,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倒像是个讨厌生病的小孩子。 朱徽媞忍俊不禁,未将他的躲闪放在心上,又伸手去替他放着手巾降温。 黎瑨却像是忽然有几分回过力气,上一秒还浑身无力,任朱徽媞摆布,下一秒再次捉住朱徽媞的手腕。他在梦中不备,手上未收力,用力甚大,朱徽媞忍不住倒吸口气,黎瑨瞪着眼睛看她一会儿,半会儿才认出她般卸力。 朱徽媞眼见他又没了反应,赶紧叫他,黎瑨却又陷入昏睡。她没法儿,只得又换了手巾守在床边。 窗户半开着,稍有些穿堂风飞过,吹的月光如流水般流动在目之所及。从窗户看出去,正是院中一排浓翠的竹子。 晏娘尚未歇息,独自坐在院中躺椅上晒着月光。 黎瑨已陷入沉睡,朱徽媞只看着她的侧影,她侧脸闭目,眉眼清淡,一头乌丝挽在脑后,她眼角有淡淡细纹,她嘴边许是因总是笑着生出的法令纹,她已不再年轻了,只有眼中锋芒,尚可一窥年轻时的风华 朱徽媞自小在深闺之中,帝师为教,多读孔孟之经,唯有从偶然获得的话本中可窥江湖一二。她还记得她混乱中蒙着血看到她的样子,她目中锋芒,真如话本中所言,目若点漆,寒星一般。 只一眼,便教人知道,她已经历经年风雨,此时此刻所有平静,不过万事皆休。 朱徽媞才站在院中,她的脚步极轻,悄无声息,晏娘却如黎瑨一般,不论她怎么隐藏,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已稍稍坐起来。 晏娘生着张圆脸,面目线条极为柔和,此刻含着笑意,如中秋之月。她不起身,身旁正放着只矮凳,“祝娘子睡不着?请坐吧。”说罢也不等朱徽媞回应,便又躺回椅子上慢慢的摇。 朱徽媞像是被这深深夜色感染,心中极为平静,一时间竟忘了早前的那份警觉,在她身边坐下。她抬头看她,她的面目一片祥和,身下竹椅发出规律的吱呀声,让这夜越发的静谧。二人一时无言,朱徽媞忍不住先问,“晏娘不怕黎大人?” 晏娘听见了,却表情都没变,轻轻的笑道,“一个锦衣卫而已,人都倒了,有何可俱?”她手在椅把上一下一下轻轻的敲,“不过这位大人功夫当真不错,早前便听人提起此虎,大人与虎相搏多时尚能自全,已是难得。若不是受瘴气所制,了结此虎,想必不在话下。”朱徽媞对此事无甚概念,只听晏娘又笑道,“祝娘子,当真是嫁了一位好夫婿。” 那双寒星般的眸子看过来,朱徽媞无处可藏一般避开,“听闻晏娘还有个儿子,不知此刻身在何处?” 晏娘提起儿子,终于有几分开怀的笑声,“那小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哪里管的住他。” 晏娘瞧着尚且三十出头,即便是十五六随便嫁人,孩子想来也不过十五六岁。此地自与人口密集的村镇不同,一座山尚不知有几户人家,哪里能小小年纪便娶妻生子。 朱徽媞没敛住表情,晏娘好像也习惯了朱徽媞这样的反应,笑道,“我那小儿,怕是祝娘子还得大上好些。” 朱徽媞瞧她年轻,她虽少出门,宫中宫女嬷嬷甚多,也知这寻常女子也不可和皇家内妇相较,真没想到她已有了个那么大的儿子,“真当如此,晏娘也是看起来也过于年轻了。” 但凡女子,听了这话没有不高兴的,朱徽媞言语甚为坦率,又一本正经,无丝毫谄媚之态,认真的晏娘忍不住大笑,“祝娘子真是会说话。不过我瞧祝娘子,想必也非出身寻常人家,想来见过不少朝廷命妇,我能入娘子眼,当真有幸。” 她虽然因此大笑,却像是十分平静,又复靠着椅子摇啊摇,她的面容给这夜间水汽笼着,亦真亦幻,叫朱徽媞不禁有些怀疑她怕不是这山间野物所化的鬼精怪。 在这山中日复一日,樵木观棋。 “寻常人见了锦衣卫的官服,都得吓得腿软,晏娘却全然不将我二人放在眼里,难道也是寻常?” “娘子嘴上倒伶俐。”晏娘又笑了,却还是不看,好像自己说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话,“不瞒祝娘子说,我这小儿的父亲,便是个锦衣卫,我同他的关系,就如祝娘子和黎大人一般。难不成祝娘子还会怕黎大人不成。” 朱徽媞自然不会像普通官员百姓那样怕他,只是原因却同晏娘所想不同。晏娘说的平静,像是全然不知自己的话如惊雷一般,朱徽媞自知晏娘这般身怀绝技之女,生命绝不会全落在这山野之中,却不知这等侠女竟也会屑于和锦衣卫那般朝廷鹰犬扯上关系。 不过这种身怀绝技之人,想必到底难忍官场诡诈,如今一人在此,倒在意料之内了。 朱徽媞本不便多问,没成想晏娘倒先丝毫不避讳朱徽媞,继续道,“他在京中就职,祝娘子此行和黎大人想必是往京中述职,没准日后还能见着他。” 朱徽媞嘴上不说,心里也好奇,不知什么样的锦衣卫,竟能俘获这等女子,叫她甘心为他生儿育女,甚至短暂的深陷如今官场那般樊笼之地。 如此,她到想起来一件事。 天启元年,朱徽媞十二岁。 那时她与母亲将移哕鸾宫前不久,她自然知道她母女二人为何须移居哕鸾宫,甚至这其中免不得她的一份口舌上的功劳。只是自康妃整日愁容满面,朱徽媞想法虽与其相异,却甚为心疼。 那日她又与康妃就此事拌了两句嘴,她心中烦闷,夜里轻车熟路地伙同贴身婢女背着嬷嬷出去。她只道要一个人走走,那姑娘到宫大她五岁,白日眼见她与康妃矛盾,知晓她心中烦闷,也不勉强,只由着她胡闹。 谁知她才转过一道宫墙,便和个锦衣卫碰了个正着,朱徽媞多见东厂的人引锦衣卫出入宫中,宫内举行大型庆典也必有锦衣卫护卫,因此认得锦衣卫官服。她那时也是胆大包天,那等敏感时刻,莫名见墙上冒出来个人也不怕,只瞪着眼睛盯着他看,倒是把那年纪尚轻的锦衣卫吓了一跳。 朱徽媞那日虽着常服,却也不是认不出来,那年轻的锦衣卫不识得,面目有些惊悚,“你是人是鬼。” 朱徽媞小小年纪,姿容出众,见者无不惊艳万分,哪里给人这么贬过,不乐意了,只是她尚且是偷摸跑出来,见他似乎并无恶意,也不想惊动番子。朱徽媞平日里多受康妃熏陶,摆起谱来最是拿手,“你是什么人?如此出入大内,胆子倒不小。” 那锦衣卫听了这话,并不紧张,却反到松了口气,利落的从墙上一跃而下,恍若无物,“小姑娘,你不是鬼啊。” 朱徽媞身边来往不是太监便是宫女,便是不在宫中时,身边也多是一众贵女文臣。 大明自永乐皇帝后,朝廷甚少用兵,内阁势力崛起,便日渐有重文轻武之势。时至今日,虽展示连绵,皇族众人不习武的习惯却遗留下来,因此,朱徽媞即便是与两位皇兄同住时,也未曾见过习武之人。 此时见这锦衣卫从高墙上跳下来,却没得一丝声响,不自觉有几分好奇。 那锦衣卫见她丝毫不收敛严重好奇,一双眼睛直愣愣的打量着他,笑道,“公主可是想同卑职学两招?” “你认得我?” 锦衣卫有几分得意洋洋,行也没个行样儿,丝毫不像朱徽媞曾见的锦衣卫那样整日整日冷着一张脸,抑扬顿挫道,“开始还不曾认出,不过这个时候,能在宫里颐指气使的、这般大的小姑娘,怕是只有乐安公主一人了吧。” 朱徽媞才不将他的揶揄放在眼里,只没好气道,“你大半夜的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锦衣卫这才想起来,“听人说,宫里有京城唯一的开花的一株山茶,公主可知道?” 朱徽媞没成想这锦衣卫貌似入宫就为这个,转念了然,她不回答,在原地徘徊片刻,“你应当知道,山茶花多在滇中,因此必不会养在这花园中。怎么,你的红粉要你来做个采花大盗不成?” 那夜空中无云,月光甚好,目之所及皆一览无余,那锦衣卫难得还有几分赤子之心,面上红了红沉吟片刻又恢复方才那得意洋洋地笑容,仿佛现在是她有求于他一般,“公主想要我做什么?” 朱徽媞身边人多毕恭毕敬,甚少能碰到如此越矩的人,倒觉得有些有趣,“你若能教会我方才那两招,我便带你去做一回采花大盗。” 朱徽媞从未有此等经验,只给这锦衣卫折腾得够呛,生怕她摔着,自然不是怕她出什么事,只怕自己的花泡了汤。 好在最后还是教会了朱徽媞。 后来朱徽媞同康妃移去哕鸾宫,锦衣卫日日在她宫前徘徊,她却再未见过这号人物,也实在没什么契机想起他,如此便慢慢淡忘了。 今时想起来,怕是这有这等角色,才能得这林中异女青睐,只是想那锦衣卫,配着晏娘,又着实小了些。 晏娘长叹一声,似乎也是替朱徽媞为那宫中往事嗟叹,朱徽媞忍不住道,“晏娘可要我给大人带句话?” 晏娘声音极低,带着丝遗憾,却无丝毫离愁之苦,“我二人已多年未见,锦衣卫是刀口舔血的活计,谁知此时是生是死?她悠然叹道,“十载悲欢如梦,抚掌惊呼相语,往事尽飞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