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玄老和尚亲自泡茶,招待燕如海。 “燕施主莫慌,坐下慢慢说吧。这是当季的新茶,你尝尝看。” 燕如海哪有心情品茶,接茶在手,感觉淡淡茶香萦绕鼻端,热茶也暖不了冰冷的心,苦笑道:“燕某没有别的奢望,若有不测,我那哥嫂常来东华寺,往后家中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方便的话,还请主持关照一二。” “这是自然。” 守玄见他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四位县令是怎么去的?” “只说积劳成疾,我看上面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 “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接连四任县令死在任上,内中必定大有玄机,按说朝廷应该选派经验丰富的能吏前去查明真相,平息谣言,你一个官场新丁从未接触过刑狱,这任命……”饶是守玄不沾烟火,说到最后,也不禁摇了摇头。 “怕是没人愿管。” 事到如今严如海己是认命了。 吏部的文书只要下来,接文书的人便只能按照时间乖乖赴任,到得迟了都有充军发配之虞,何况抗命。 早些年先帝在位时,曾有一桩著名的公案,后来被朝廷压下不了了之了。 说的是一位寒门出身的县令秉公办案,不小心得罪了权贵,上头接连发来调任的公文,短短半年时间将他由南调到北,由东调到西。 这位县令好不容易凑齐路费,长途跋涉赶到任上,不过三两天就又得匆匆上路。如此几次之后不但多年积蓄一扫而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才知是有小人作祟,专门整治自己,无奈之下含恨自尽了。 此事只要是稍微关心官场的人都有所耳闻,燕如海接到任命唯恐祸及家人,根本不敢有旁的想法,明知安兴是个火坑也要咬着牙往下跳了。 守玄和尚皱着两道白眉,想了想,担忧地道:“可说何时到任?若是时间宽裕,檀越不妨先到京里走走门路,哪怕只是打听到些许内情,也比这么两眼一抹黑的去强。家里倒是不用担心,有老衲在,遇着麻烦,叫他们只管来东华寺躲避。” 燕如海谢过,心中多少松了口气。 “有主持这话,燕某就放心多了。接下来我准备去趟京城,拜望座师和几位同年,只是下个月底之前便要赶到任上,时间有些紧,在京里也呆不长。” 这一科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张毓,此公己经年近七旬,不等放榜便宣称精力不济,闭门谢客,那些名门子弟还好,似燕如海这样的,自殿试完总共只见了老尚书两面,说了不到十句话。 燕如海先前碰过壁,也就不对这次进京还抱什么希望,只是想着尽到礼数就罢了。 守玄到底是出家人,燕如海不好再继续倾诉心中烦恼,品过茶,闲聊几句,便起身告辞。 临行千头万绪,他不准备在东华寺久呆。 韶南却同父亲正相反。 她打算在这寺里找个人帮她做说客,说服父亲,带着她去安兴上任。 吕氏上了香还过愿,突然一阵腹鸣,急忙找地方如厕,大儿媳妇跟了去照应。 韶南趁这工夫跑去拜托相熟的大和尚慧明。 “慧明大师,安兴情况不明,实在让人不放心。您是知道的,我跟在父亲身边,说不定能有点儿作用。” 说话间她抬起纤纤素手,俏皮地在虚空里做了个拨动琴弦的动作。 “阿弥陀佛,你何不直接同燕施主明讲?”慧明道了声佛,不动声色。 慧明与燕如海年纪相仿,谈吐不俗,执事东华寺的大雄宝殿,寺院内外不少人都将他看作是下一任主持。 韶南因为先前借书那事,一来二去同他熟悉了,知道这大和尚是半路出家的,原本也是读书人,不似旁的和尚那么木讷,所以拿他做水磨功夫。 “不能说,我发过誓的,必须得严守秘密。” “可贫僧己然知道了……” “那次是意外,我刚好有所突破就叫您赶上了,按规矩,是要杀人灭口的。” “!!” “哈哈,开个玩笑,父亲是老观念,只有等他迫不得已用得上我时,或许才会改变想法。” 慧明不放心地多看了她两眼:“那你想叫我如何同燕施主说?” 韶南狡黠一笑:“用不着说服我爹,您一会儿解签的时候同我伯母讲,我之姻缘不在此地,只有跟我爹去了邺州方能一切顺逐。” 苏氏最信这个,一旦菩萨有所示下,她势必会退让遵从。 韶南还不知道安兴在燕如海眼中已是龙潭虎穴,盘算着只要伯母点头,自己说服父亲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慧明摇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不可假借菩萨之言招摇撞骗。” 韶南哪肯轻易放过他:“别这么认死理嘛,大师见多识广,似我这样的,可曾听说过第二个?” 慧明神色一肃:“闻所未闻。” 这么一说,他到是理解了韶南的顾虑,暗忖对方难怪要谨言慎行,连家人也瞒着,以免招来祸端。 至于韶南方才开玩笑的那句“杀人灭口”他到没往心里去。 韶南又纠缠道:“我学了旁人没有的本事,怎知不是菩萨的意思?想菩萨给我这桩本事,不是叫我在闺中自娱自乐的,我爹要去邺州,那么我跟去保护他也是顺理成章,求大师帮忙美言几句,成全则个。”说话间她学着成年男子,两手作揖,郑重一礼。 慧明连忙退后两步,合十还礼,却未当即答应,只是道:“待贫僧相机行事吧。” 对方说了个活络话儿,韶南不好再求,放过慧明,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苏氏一手扶着腰,在大儿媳妇的搀扶下白着脸回来。 韶南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伯母,您这是怎么了?” 苏氏站定,接过她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也不知道怎么了,不停地跑肚拉稀,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拉了三回,拉得腿都软了。你嫂子也觉着肚子有些不舒服,你没事吧?” 韶南摇了摇头,扶住她另一边手臂,道:“先找个禅房歇一歇,讨点热水喝,待我问问慧明大师这寺里可有懂医的,请来号下脉再说。” 若说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几人都是一样的吃食,没道理她这里好端端的没事人一样,就怕是什么别的病症。 想到这里,韶南不敢耽搁,急忙和大伯、堂哥说了一声,安置好苏氏便分头找人。 慧明和尚并未走远,这会儿正在大雄宝殿外头的回廊里。 他站立的地方是个角落,少有人至。不过这会儿正有人拦在前面,同他说话。 不是旁人,正是早晨在寺外粥铺刚认识的林贞贞。 因为伯母的病情,韶南不得不上前打断他们。 她心中有事,无暇多看,只匆匆一瞥,发现林贞贞手里拿了一根签子,两眼眨红,似是刚刚哭过,脸上犹带着激动之色。 慧明反应出乎韶南意料:“是腹泻不止么,真是奇哉怪也,这半天寺里到有好几位来上香的施主腹泻,带我去看看吧。” “大师竟然懂医?”韶南还是头一回听说。 慧明谦道:“不敢说懂,寺里没有大夫,大伙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贫僧来看过开药。若是治不好,再去外头找大夫。” 韶南顿时想起林贞贞家便是开医馆的,而且似是就开在这附近,揣测她与慧明原本就认识,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林贞贞已是神色如常,关切地凑过来:“太太不舒服?我也去瞧瞧吧,看有什么能帮把手的。” 检查过后,苏氏到是没什么大碍。 只是汤药见效慢,腹泻一时止不住,燕如海不得不改变了主意,燕家众人暂留寺里,准备借住一宿。 这天在东华寺留宿的香客不少,禅房几乎住满,就连原本不相干的林贞贞也想要住下来。 “太太,贞娘这两日原在犹豫,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回安兴老家,去的话,路途遥远,贞娘一个弱女子恐怕不方便,可不去,这边的家当都是堂哥的,我同他不熟,心里别扭。偏生这么巧,遇见太太一家,可见是冥冥中自有佛祖在指点信女,不知燕大人去上任,可需要帮佣?” 猛听此言,燕家几个女眷都有些吃惊。 林贞贞又接着毛遂自荐:“贞娘从小也是吃过苦的,什么活儿都能干。不需佣金,只要叫贞娘搭个顺风车,至于到了安兴之后,待小女见了姐姐,商量过再做决定。” 苏氏这会儿已经不觉着肚子难受,闻言将林贞贞由头打量到脚,露出满意之色,便要替小叔子做主答应下来。 “咳,咳!”慧明和尚在门口咳嗽两声,将她打断。 他对林贞贞道:“寺里己经住满了,不知为何,有这么多人腹泻不止。施主孤身一人,又是女客,实在不方便安排,还请趁着天未黑,早早离开吧。” 林贞贞咬着唇未应,看上去有几分委屈。 慧明和尚合什一礼,退步便要离开。 韶南觉得他神色不对,仗着几分熟悉,叫了声:“大师且慢。”自屋里追了出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她低声问慧明。 “没事,别担心。” 韶南不信。 慧明也知道适才失态瞒不过人,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大殿的功德箱又遭贼了,一个月被偷五六回,真叫人忍无可忍。” “这贼这么嚣张?” “谁说不是。这样吧,施主若能圆满解决此事,贫僧便帮你说服家人,叫燕大人带着你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