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老葛是在搬到新办公大楼后才进小樽她们单位的, 为人八卦, 所以来的日子虽短, 对单位里每个人的家世来历却已摸了个透, 而整个单位, 来自华侨家庭的只有小樽一个, 印像又特别深刻, 知道她的家人全在香港, 这会儿边带路心里边揣测着李明会是小樽的哪一位。 李明跟着他走, 边走边打量环境, 见到围墙高耸, 上面有铁丝网还有监控, 心想安全措施做得不错, 再见院子内空地很广阔, 又想, 傻妞现在早上不知还有没有打羽毛球的习惯? 走进楼的左侧, 地下大堂是食堂, 李明停下来, 向里面看了看, 打扫得也算干净。 老葛虽在前头走, 背后却多长了只眼, 见他停步, 转回身跟他介绍: “这是食堂, 星期六中午都回家了, 没什么人吃饭。” “嗯。”李明又向厨房扫了一眼后, 才走向楼梯, 边走还边拿出一包烟, 取了一支给老葛。 老葛一看, 是中华, 眉眼都笑开了: “我们这个单位大, 人也多, 女孩子又占多数, 但这么多女孩子当中, 就数小樽最讨人喜欢。” 李明微微一笑。 老葛乘机问: “您是她的……” 李明为这问题踌躇了一下, 老葛却已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呵呵笑: “是男朋友吧?” 说完见他脸上笑意更深, 不禁为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得意, 又问: “怎么以前没见过您?” “公司太忙。”李明含糊回答, 问他: “你在这单位多久了?” “一个月不到。不过您别瞧时间短, 单位里还真没什么事我不知道的!” 老葛拍了胸膛保证。 “嗯……”李明颇犹豫了一下, 又问: “平时来找小樽的人多不多?” 老葛立刻明白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了, 忙说: “来找她的后生仔不算多, 也就三次, 第一次是四五个一群, 听说是她初中同学, 第二次就只有一个, 好象说是以前深圳的朋友, 第三次嘛, 也就在刚才, 人又高又黑, 不知道是同学还是亲戚, 现在应该还在楼上。” 李明没接话, 步伐却加快了, 突然回头又拿出刚才那包烟给老葛, 笑道: “你记性挺好。” 老葛接过去, 拿了一支, 又还给他, 李明不接: “就拿着吧, 反正我也不抽烟。” “嘿, 那我就不客气了。”老葛喜孜孜收起那包烟, 笑着说: “要说来找小樽的这些后生仔, 就数你最好看, 而且我看哪, 她跟那些人也不像很熟。”把手上的那支烟点上后又说: “小樽人长得讨喜, 又跟小孩子一样, 你是怕她交上坏人吧?” 李明只是笑笑, 不置可否, 老葛眼看六楼就快到了, 知趣地闭上了嘴。 到了六楼, 刚步出楼梯, 不用老葛介绍, 李明已知哪个房间是小樽的宿舍, 因为人就在眼前, 正对着楼梯口的那间, 门前正站着两个人。 在锁门的那人是小樽, 而那个站她旁边提着一袋东西的人, 像老葛说的, 又高又黑, 浑身的阳光, 看一眼就会令人难忘, 可李明想不到这人竟然是大丁。 他错愕。 他面前的那两人显得比他更惊吓。 小樽正心急地锁门, 惟恐时间来不及, 门才锁一半, 听到脚步声, 转头, 世界骤然安静, 一颗心仿佛也睡着了似的, 跳不动了。 大丁呢, 脸上也呆滞, 不过脑子却在急速运转着, 啊, 被他撞到了, 小樽说不能让他知道, 否则就等于她爸妈也知道, 这下该怎么办? 三个人都站着未动, 就跟突然定格的录像一样。老葛在旁边看着, 感觉连周围的风都停顿了似的, 这情景实在有些奇特, 然而想一想, 明白了, 毕竟也曾年轻过, 对于年轻人的感情嘛, 记忆还是有一点的。于是静立一旁, 静观好戏。 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小樽手上的那串钥匙掉在了地上, 金属碰上瓷砖,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李明像在睡梦中幡然醒来, 走过来捡起钥匙, 拍拍她的头, 笑: “傻妞, 不请哥进去坐坐?” 小樽缓过些神儿, 接过钥匙, 笑容很勉强: “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明没回答, 转过头去看大丁, 还是那样和熙的笑容: “好久不见, 近来好吧?” 大丁脸上的表情又呆又惑: “啊......好, 还好。” 李明拍拍他的肩头: “不急着走吧?” 大丁看了看小樽, 后者已经把门打开, 人也进房了, 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好说: “不急。” 李明比了个请的姿势, 大丁咧嘴笑了下: “你先请。” 李明哈哈笑, 拉着他一起进去。 小樽的旧宿舍和新宿舍李明都没有到过, 这时他站在房间当中, 看着四周的摆设, 恍惚了一下。 虽未来过她宿舍, 可这房间里的东西他太熟悉了, 墙上的仕女画是他送给她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书桌上的那些小孩子气的文具, 是在深圳跟她去逛街时, 她吵着要买的, 还有书柜里林林总总的书, 大部份是她初中到大学时他买给她的。连床铺上的床单被子, 也仍是她在深圳用的那些, 记得也是自己去买的, 那时还为颜色烦恼过一阵子, 想买适合大人的素雅, 可最后仍旧买了热热闹闹的小孩子色调。 其实小樽不是没想过把东西都换了, 一来因为舍不得, 二来因为现在钱得节约着用, 能省则省。 “哥, 你还喝咖啡吧?”小樽问他。 “嗯。”李明在椅子上坐下, 从刚才错愕的情绪中渐渐冷静下来, 她没有忘记他常喝的是什么, 而与她朝夕相伴的, 也依然只有他的东西。 “你呢, 喝茶还是咖啡?”小樽又问大丁, 竭力压下心头的紊乱, 不断对自己说, 镇定! 镇定! 该来的总是要来, 躲也躲不过。 大丁被她叫李明的几声“哥”给搞蒙了, 这时听她这样问, 更加胡涂, 他只喝茶, 不喜欢喝咖啡, 她知道的。一时傻愣在那, 不懂得要回答。 李明转头看了下他。 “茶还是咖啡?”小樽又问一遍, 声音提高了点, 心里暗叹, 笨人! “茶, 喝茶。”大丁总算给了点反应。 小樽蹲下身去柜子里拿咖啡和茶叶, 咖啡是李明上次回来时给她的, 茶叶则是大丁家的, 平时她懒, 喝白开水居多, 就都收起来了, 此时心里自嘲, 这是不是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谁的东西还是谁喝。 她身后的两只羊正一起向她瞧来, 刚踏入夏天, 那时候流行露脐装, 小樽身上穿的那件虽没有真的露脐, 可也短, 这一蹲下去, 腰背后露出了一大截白晳的肌肤。 对于眼前的这片风景, 大丁的眼睛可比李明镇定多了, 毕竟比这更隐秘的地方都见过了, 所以他瞧得很坦然, 李明只看一眼, 就挪开了目光, 不期然见到大丁的视线竟堂堂皇皇地落在那片风景上, 心头不由恼怒, 咳一声, 问他: “怎么只有你来? 木子呢?” “啊?” 大丁再次反应不过来, 不止他, 小樽也有点愣, 停下手上的活, 回头望向李明。 “木子怎么没来? 她和孩子都还好吧?” 李明不打算再假装不知道木子是他女朋友这事了, 之前同情他, 觉得他跟傻妞一样单纯可爱, 现在这单纯的人疑似不再单纯, 竟像是瞒着木子独自来找小樽的, 莫不是以为傻妞好骗, 想一脚踏两船? 其心可诛! 小樽心中在消化着他的话, 联想起上次在木子楼下他也曾问过类似的话, 脑中顿时灵光一闪, 原來他一直都误会了! 大丁一头雾水, 正要开口问, 小樽已赶在他前头说: “哥, 木子今天忙, 所以叫他来接我。” “哦, 是吗?” 李明眼睛直盯着大丁。 大丁脑子终于有点开窍, 胡乱地点头。 小樽趁着端茶给大丁时, 暗暗跟他使个眼色, 说: “你先回去吧, 跟木子说, 我哥今天回来, 我就不去她那了。” 大丁在李明的盯视下不得不頷首, 可两脚却打了桩似的, 一点也舍不得挪动。 李明站了起来: “一起走吧, 要不一起去吃饭?” 大丁又想点头, 小樽却说: “哥, 他还要赶回Q巿, 让他先走吧, 木子在等呢。” 逼不得已, 大丁站起身, 跟李明告别, 赌气地不看小樽, 心里委屈, 很委屈, 走下楼, 牵了摩托出来却不骑, 站在路边发呆, 好吧, 暂时不能让她爸妈知道, 所以也要瞒住李明, 可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头, 以前她说亲戚, 现在变成哥了, 哥~ 哥~ 叫得真亲热, 不是堂哥, 也不是表哥, 那算什么哥? 还有李明看她的眼神也有些奇怪...... “哥, 我午饭还没吃呢, 我想吃炒面线。” “大丁不会是想追你吧?” 李明眯起了眼。 “怎么会? 木子比我漂亮多了。”小樽手里正捧着茶杯, 正好借着飘袅的热气掩饰闪烁的眼神。 “不会就好, 先别说他已经跟木子连孩子都有了, 就算他还没有女朋友, 也不适合你。”李明沉默了下, 手上转着杯子, 像是难以启齿: “傻妞,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 小樽抬起头, 看着他, 等他说下去。 “嗯......你有没有想过要交什么样的男朋友?” 小樽不知道是自己眼花, 还是他手上的那杯咖啡太热, 她见他脸頰上有点红晕, 她觉得奇怪, 为他的脸红, 也为他的问题, 以前他从不问她这个, 好象她永远都是小孩子, 永远都不会长大, 所以永远都不用交男朋友, 当然, 她曾经以为他是笃定了, 心中默认她的男朋友就是他自己, 因此不用问。 只是事实证明她错了而已, 这时他提出这个问题, 她觉得讽刺, 男朋友刚走呢, 跟你不同类型, 没有你斯文, 没有你淡定, 也没有你的多金, 可他爱我, 我, 也爱他了。 她口不择言: “像你一样的。”可能是有点赌气, 又或者有心令他难堪, 可话一说出口, 难堪的却是她, 他定定地看着她, 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如幽蓝的海面反射出的太阳光芒, 刺得她就快睁不开眼來, 尔后他徐徐微笑: “我知道, 从来都知道。” 他说他知道, 原来他从来都知道! 以前只是怀疑, 现在由他嘴里淡淡地说出, 铁一般的事实, 原来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知道了却假装不知道, 间接用订婚来点醒她, 知道了却还要一如既往地对她好, 假仁假义地称兄道妹, 他当他自己是救世主还是圣母? 祈望把她这只迷途的羔羊纳入正道, 真心实意地只当他是哥哥? 她喉咙里涌上一点苦涩, 茶杯也来不及放下, 匆忙站起来冲进卫生间里, 呯地一下关上了门, 怕再跟他面对多一刻, 就会流下泪來。 用力地吸了几下鼻子, 眼泪总算控制住了。也许伤痛由来已久, 像缠绵病榻的人, 慢疾难愈, 临了又来一个重症, 只是神经已经麻木, 再錐心的痛, 也变得寻常了。 她洗了把脸, 心想, 也好, 終于可以彻底地过去了, 等傻子来J巿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一切就都可以公开, 谁反对也没用。 只隔了一道墙, 两边的天气却是截然的不同, 小樽在里面风滚云涌, 李明周身却如沐春风, 花香四溢。 等了这许久, 久得似乎用去了人生的一半, 才等到她明白对他的感情, 懂得了说这句话。 欢喜的感觉在他心中溢得满满的, 手足简直要舞蹈了起来, 站起身, 他踱了几步, 想去敲门, 竟是有点怯意, 等待太久, 幸福太突然, 他飘然得晕眩, 走到床那里, 他坐下, 扶着床栏, 迷迷糊糊想, 这床太硬, 怎么睡得舒服? 等买了房子, 住到一起, 这间宿舍就用不着了。 枕头上有她的发丝, 他拿起来绕在手指嗅了一下, 似乎能闻到幽幽清香。 嗤……他不自觉地笑出声, 这香味, 嗯, 能闻一辈子呢。 过得一会, 他约摸着她的羞意该退了, 去敲门。 小樽打开门, 脸上已平静, 只是仍不太敢直视他, 李明也赧然, 下楼时, 两人都讪讪无语, 脚步声响在空寂的楼梯之间, 气氛更显得不自在, 李明打破沉默, 问: “大丁和木子现下的情况怎样?” “嗯, 挺好。”小樽绕到他前头, 扶住梯手, 一步就蹦下两个梯级, 没几下就将他远远抛在身后。 李明在后面看见她梳得高高的马尾, 随着脚步一蹦一跳, 抑不住又笑, 还是那样, 小孩子似的, 不过懂得害羞了, 看來思想是真的長大了。 他想起老葛說还有其他男孩来找她, 初中的同学他大致上知道是谁, 但以前深圳的朋友, 他猜不出是哪个, 或许以后再问她, 眼下还有一个大丁需要解決。如果是旁人, 根本不用理会, 可他却是小樽最好的朋友木子的男朋友。 晚上他打了大丁的传呼, 約他明早九点在Q巿大酒店的西歺厅见面, 一起吃個早歺。 第二天大丁一大早就从家里往Q巿赶, 路途太遙远, 还是迟了十分钟。 李明早在那等着, 大丁走进西歺厅时, 人不多, 一眼就瞧见他正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两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在柔黃的灯光下, 整个人看起来, 如同门边正在演奏的钢琴小曲, 优美流畅。在离他不远处有一盆花, 大丁不知道那是什么花, 艳丽的橙黃色, 开在纤细的枝茎上, 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 很奇怪的花, 大丁走过去, 心里胡乱地想着。一路上他都惴惴不安, 这时走向李明, 又添了份惶怕, 模糊地觉得他对小樽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