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下,简溪轻轻一声低笑,讥讽的神色混杂着看不清的一点情深。他的人分明抬头望着青衣男子,可眼睛里却压根没有对方的影子,仿佛远远地,望见了白雾另一边的人。
那般风姿,让握着椅背作势要举起来的严兄长,愣愣地呆望了几秒,只能嘴里继续重复着斥责的台词,手握起椅背又松开,不敢真砸下去、又无措地不知该做什么其他表情。
这时,一旁穿着红色棉袍的年轻妇人才上前,面露恐慌地拉住了青衣男子的手臂,低声劝道:“不可啊,你要是真打坏了他,那其他人要怎么说?如果是他自己做了坏事,那自有父亲差人来打他,如果别人瞎传,说你不仅要抢父亲的产业,还要打他的小儿子,那万一他老人家真的信了怎么办?”
这番话进一步惹怒了青衣男子,可他也知道不能明着来,毕竟自己刚刚才立足。
虞安岚看着这段对话,想起这是一部老电影中的一幕戏。电影改编自传记小说,虽然身份与名字改了,但讲的是严家私生子小少爷从出生起,就受尽磨难,却一身反骨,在短暂地放浪于纸醉金迷中之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严家,最终成为民国著名的实业大亨的故事。
在老电影原来的版本中,严小少爷当初,与海归而来的张素墨有一段暧昧。两人谁都没有许下山盟海誓,看似不过是交际场中可有可无的一段缘,而严少爷在与家族决裂、离开之后,没有再去找过张素墨一次。只在电影末尾,提到严少成名后,偶然间听说了张素墨车祸而亡的消息。
然而,简溪所演绎的严少爷,却不似原本的那部电影中那么冷硬、残酷。
他风流得恰到好处,也凉薄得让人忍不住恨得牙痒痒。举手投足间,仿佛对人是有那么几分真心的,这真心又藏得太深。
而舞台中央,简溪坐在地上,眼神冷了下来。
他低垂着头,阴沉沉地笑道:“父亲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厂子会衰败得这么快吧?或者他早就知道,但无所作为而已。从前年,南方的那几处产业被我们叔做假账、糟蹋穷了之后,他就没几天待在老宅住了,到处晃荡。”
青衣男子尖锐地问道:“什么意思?”
他旁边的妻子,也附和道:“就是,你说这种挑拨离间的话,有什么用么?以为我们会像你一样黑心肝的?”
简溪挑眉,露出一丝温润的笑意,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摆,慢条斯理地又变回了交际场上捉摸不透的矜贵公子哥,半边脸颊隐在背光的阴影之中,如个玉人一般。
他双眼直视着兄长,语调中几乎透着些许愉悦:“父亲能千里迢迢把我接回老宅,却自我七岁起,再不主动见我一面。他接回家的尚且如此,那外面的那些人又如何?
如今这家宅之中,是任由兄长处置的,可你觉得父亲是真心想把家产交给你吗?
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会有数不胜数的女人、有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的行为,将本就颓败的家业慢慢耗空。当初他会发现他弟弟赌钱,拿厂里的钱填补、做假账,就是因为他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严家早就完了,你还没发现吗?他这些年待在外面,是想用这艘即将沉底的大船,给自己送葬呢。”
他说完,就这样静静站着,观察他兄长的反应、观察他嫂嫂的反应,没有冷着眼,而是唇边带着一抹热切的微笑,像是深深爱着这个家族、植根于此。
这是严小少爷彻底离开前,最后的一个场景。
同样的静默,却和老电影中激烈、尖刻的静默不一样。
虞安岚看着屏幕之中,截然不同的简溪,他觉得自己的全部身心,都被那一举一动和神色中所蕴含的意义所吸引,就好像从骨子里重新翻见了什么,赤·裸裸的,比直白的言语要更加热烈。
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直面过这样的简溪,可潜意识里,他却觉得简溪一直就是这样的。
上辈子,他们之间的交流称不上坦率。互相都藏着心思,都倔强地不肯示弱,用一层一层的借口裹着真心,只有在做那些事的时候格外放纵。
就好像做得越疯,就能补偿得更多一点、靠近得更多一点……
电脑屏幕上,各个不同角度的摄影机镜头,将舞台上演员的细微表情,都无数倍放大。
青衣男子目瞪口呆地后退了一步,他开口想大骂胡言乱语,可看见了简溪的那个眼神,就发现自己是被对方看穿了。
刺目的视线,让他无论向哪个方向退去,都显得狼狈不堪——就像当初他嘲笑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时,说出的恶言恶语成真一样。
如今他们是一同落入地狱了。
可严小少爷却还在笑。
那青衣男子忽然发现自己是真实地在畏惧、浑身上下冒着冷汗,不自觉地面色惨白。
“所以,你是说父亲也在做假账?”他颤声问道。
简溪什么都没有回答。
“他把钱都弄出厂去了?”青衣男子继续焦急地道。
没人回答他。舞台上,微笑着的严小少爷、颤抖的严家长兄、和颓败地跪倒在地的大嫂,都被定格在了那一瞬的时空之中,帷幕缓缓拉上,这一场拍摄完毕。
镜头微晃,一闪而过的工作人员身影,短暂地将舞台遮住。
然而下一刻,虞安岚就看到自己的桌面之上,所有的视频直播窗口都被关闭,只剩下了原本的那个黑色的聊天框。
对面的讯息立刻发了过来:【怎么样,有没有解决了你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