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衡把装着蜜饯的茧布袋推到徐君惟面前,“不知道你爱吃哪种,买了好几样。”她舒展地笑了笑,倒显得唐云羡和徐君惟的表情不太自然。 “他家的我都爱吃。”徐君惟先回过神,笑呵呵打开吃了几个,然后递到唐云羡面前,“你不尝尝?” “太甜。”唐云羡沉稳的音色又和从前一样了,那些蜜饯看着就腻人,她一向不喜甜食。 “你瘦成这样了,吃点甜的长长肉吧!”徐君惟拍了下她大腿。 唐云羡冷冷瞪她,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徐大人,这是在外面,你可是个男人,别动手动脚的。” “你情郎又没在这,怕什么。”徐君惟就喜欢看唐云羡生气,总是不知死活,但她也是想让大家都从诡异的情绪中走出,却可能用了最错误的方法。 清衡没有说话,也没有坐下,唐云羡觉得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暴雨淋过,闷闷的没了生气,原本明丽干净的深褐色眼珠也少了光彩。 她当年和师父学了武功和心法,学了沉静和狠辣,就是没有学怎么安慰人和怎么表露自己的真挚。唐云羡原本以为这些东西藏着就够了,不会有人谁需要听她的安慰和实话,可如今这两样像她成年累月欠下得债,一口气全都要还干净,她像个身无分文的赌鬼一样窘迫。 没办法了,唐云羡只能求助徐君惟,在桌下,她用膝盖碰了碰徐君惟的腿。 “你刚刚不让我动手动脚,怎么自己动起来还挺自然。”徐君惟完全没领会唐云羡的意图,什么话她都敢脱口而出。 唐云羡差点又拍她一掌,右手掌背的青筋都已经跳出来了。 “我没有事。”清衡突然开口,她感激得朝唐云羡笑笑,这笑容像晴空,眼里却有乌云,“我先回独一亭,穆姑娘临走前说屋子砸坏了,让我早点回去帮忙监工。” 唐云羡点点头,徐君惟也没挽留,她们看着徐君惟像云一样晃悠悠离开。 “你会不会当老大?”徐君惟忽然推了唐云羡一下。 “我不会你难道会么?”唐云羡眼皮都不抬。 “那你倒是去开导一下阿衡呀!”徐君惟直接把伞塞给唐云羡,“她和你夜探中书令府回来后一直情绪不高,总觉得那天拖累了你。” “她没有拖累我,我绝没有这样想。”唐云羡实话实说。 “那你就告诉她。阿衡的经历和我们都不大一样,她心思细密但又寡言少语,我们认识这样久了她都不肯和我说点女孩子之间的小秘密,不过,她私下倒是和我经常夸你,你救了她一次,她这个人很单纯,自然对你倍加崇敬,如果是你去安慰,她一定能听得进去。”徐君惟认真讲起话来让唐云羡也无法拒绝。 可她哪里会安慰人啊? 唐云羡还是站起身,接过徐君惟递来的雨伞。 清衡是从后门出去的,这边挨着湖,出门便可沿着湖岸漫步,客人拴马的马棚也在后门的侧巷里,长长的屋檐下马也不会被淋湿,安静得甩着尾巴吃着草料,任由瓦上垂下的细密雨帘遮住眼前。 清衡出去了一会儿就没了影子,去独一亭要走一大段路,唐云羡四处看了看,雨中漫步的行人实在是少,这雨太大,又下了太久,下得人心都倦了。 唐云羡伞还没撑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站住脚步侧身看去便不动了。 时平朝一袭雪青色的衣衫隔着雨幕看去就像一团湖上生出的烟霭。 “时大人这马怎么突然变得这样难看,这一块一块的怎么还秃了?”喂马的茶楼伙计熟络的和他攀谈,他笑得平易近人,一点没有倨傲的做派,“被火燎到的,不过没有事,烧伤都没有,就是难看了点。”他声音透着沙哑,和唐云羡一样都是被熏过,说完便咳嗽了两声。 他右手手掌连着手腕的地方缠着厚厚的白布,接过缰绳用得是左手。 “时大人下次来我给你个偏方,治咳嗽的,我家有人病了就用这方子,甭管是什么咳嗽,两三天就好。”伙计笑着摸了摸马的脖子,“真是好马,也不知道毛能不能长出来,否则可惜了这股精神头,倒比军马还神气。” “我和马都不碍事。”时平朝捋了一下乖顺的马耳,“多谢小哥关心。” 伙计还想说什么,苏老板却从二楼叫他上来,唐云羡一直站着静静地看,时平朝没有发觉,可他的马先发现了她,它从主人的手下拉出缰绳惊慌后退,四个腿仿佛都不够跑,钻进雨里一直退到路口才急切的嘶鸣,好像在催促危险中的主人和它一齐跑路。 可它的主人并不这样想,和唐云羡四目相对的瞬间,时平朝笑得像晴空万里,落在他四周的雨点仿佛都欢快了,“唐姑娘!” 唐云羡点点头算是回应,贴着屋檐翘起的墙裙一路走向他。 时平朝想让他的马回来,躬起左手食指贴在唇上轻轻吹了个呼哨,可马死活都不肯,它怕极了唐云羡,就那么站在雨里淋着也绝不靠近半步,耳朵上滴下大颗大颗的雨珠。 “那天我骑它的时候太着急,它又不肯听话,所以驱赶时下手有点狠了。”唐云羡瞥了一眼,那马见她看过来又后退几步,哀哀叫得人心疼,“是我太鲁莽了。” “唐姑娘是急着去救我么?它胆小,见到倒下的树都得犹豫一下跳不跳,那天倒是被唐姑娘激出了从没有的脾性。”时平朝低头一笑,“我这些天光顾着应付大理寺的人,还没机会去亲自向姑娘道谢。” “大理寺?”唐云羡眉心一动,抬头去看时平朝。 “那天是我当值,大理寺想知道我看没看见纵火的刺客。” “那你看见了吗?” “没有,我在书库整理记录时外面就被堵住了……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你来救我。” 时平朝略微沙哑的声音伴着叮叮咚咚敲在瓦上的雨让唐云羡心间轻颤,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像雨穿透了胸膛一直淋在滚热跳动的心上。 “我后来晕过去了?”她低声问。 “是,你在着火的屋子大声喊,吸了太多的浓烟,我因为一直没出声,所以反而比你好点。”时平朝笑笑,他笑起来在这样阴翳的天里也还是明朗,“幸好我们俩总有一个是清醒的。” “你的手是怎么伤的?” “逃出来时没注意马缰烧着了,还一直握着。”时平朝的目光像风一样缠着唐云羡绕了一周,像是确认了她没有受伤后,才又笑了出来,可开口想说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替代。 阵阵的咳嗽声里,一个声音横杀出来。 “小唐?” 徐君惟举着伞走出来,她可能也是要离开,却看见原本是要找清衡的唐云羡,还好她机灵,剩下的问话没有说出来,看到时平朝时闭了嘴,倒是时平朝见到她一愣,止住咳嗽后微微颔首,“徐大人好。” “时大人好。”徐君惟回礼,她走到唐云羡身边,忽然觉得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 徐君惟已经习惯了,她左一个小唐右一个小唐,叫得亲切又熟络,可在时平朝眼里,她还是个朝廷命官,更重要的是,是个男人。 他嘿嘿干笑两声,恨不得立即消失,赶紧说道:“小唐啊,我有时间会再去拜见公主殿下的,先走一步了,时大人,我走了啊!” 唐云羡不理解徐君惟干嘛这样说,古里古怪,倒是时平朝低头一笑,“徐大人慢走。” 徐君惟撑起伞一溜烟跑进雨里,唐云羡看她背影满面狐疑。 “唐姑娘认识徐大人?”时平朝忽然问道,“似乎还挺熟的……” “认识。”唐云羡觉得时平朝也一下子变了,“你们也认识?” “嗯,我和徐大人是同榜。”时平朝坦然一笑,声音也扬了扬,“唐姑娘是回枯荣观吗?我们可以通路一段。” 唐云羡想着还要去找清衡,摇了摇头,“不,我还有些别的事。” “那好,改日再见。”时平朝撑起伞,朝那匹极不争气还躲在远处的马走去,他踏进雨中的背影颀长,像雾中的一竿修竹,韵致笔挺。 唐云羡其实还有话说,倒不是问七年前的记录,她想问他那天到底后来怎么了,是不是摔下了马,他又是怎么带着自己出来,怎么送自己回的枯荣观。所有没问出口的疑惑纠结着盘桓在心底,勾连出百转千回。 轻轻的哼唱声传入耳际,刚才见过的茶婢杜鹃正从后门出来把茶叶碎末放进木桶里,这个闷极的雨天没有电闪雷鸣,可那一瞬间唐云羡却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炸开。 唐云羡扔下伞两步冲到杜鹃面前钳住她的手腕。 “姑……姑娘……”杜鹃被捏得眼泪都要出来,满面惊慌。 “我问你,”唐云羡压低声音,指向雾中那一团淡青色的背影,“时平朝是不是你们之前说的常客,是不是孟汾那天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