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秦国公府草木葱茏,接天连叶。 陆微月坐在树荫底下,盯着眼前的小池塘,手上捻着一根花枝,兀自出神。 灼热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一点点漏了下来。 她的打扮十分素净,穿一身白底印蓝花的轻衫。只是细细瞧去,那裙摆上绣着的蓝花,早就褪了色,根本瞧不出旧日的模样。 一张娇俏的脸,在灼灼的骄阳底下,看起来十分苍白。瘦弱的身躯,薄得像一张纸,似乎只要刮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一般。 “夏荷,冰块拿到了么?” 闻见脚步声,陆微月连头也没抬。自喉间发出的声音,轻轻细细,宛若游蚊。 “姐姐。” 答话之人,显然并非夏荷,而是另外一个人。清脆悦耳的声音,陆微月从小耳濡目染,一听便知是她的妹妹——陆冷霜。 不过,因着嫡庶之分,她们二人的待遇千差万别。陆冷霜作为陆府唯一的嫡女,打从出生的那刻起,便被视作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而她,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庶女。加上娘亲早亡,在偌大的陆府中,连个真正关心她的人也没有。 两年前,阴差阳错之下,她与陆冷霜同天出阁,一齐嫁入秦国公府。 时年陆相如日中天,权倾朝野。而秦国公地位尊贵,甚得盛宠。所以,这桩姻缘从一开始就得到了全京城的关注。 闻听消息前来陆府中送礼的人,络绎不绝,从府门口一直排到了城门口。 那一天,似乎京城上空那天瓦蓝的天空,也被染成了喜庆的红色。 然而,好景不长。去年腊月,国公爷秦礼染上了风寒。这一场病,竟足足病了三个月。 年节刚过,秦国公就不治身亡,撒手人寰。 秦国公一死,爵位原本该由国公府的嫡子,陆冷霜的夫君秦清所承袭。但由于秦清思父心切,伤心过度。守灵的那天晚上,从阁楼上摔下来,跌破了脑袋,从此便成了痴傻儿。 权衡利弊之下,嘉和帝便封了秦国公的大儿子秦凌做了新一任的国公爷。 秦凌,正是她的夫君。 外人眼里的她,是风风光光的国公爷夫人,叫人艳羡。 但是风光背后的苦楚,也根本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秦凌原就不喜她,刚一加封爵位,转头就摆摆手吩咐手底下的人,将她的住处搬到了最偏僻的青桂园。 想到旧事,陆微月的心底闪过一丝惆怅。她努力的勾起嘴角,自嘲地地笑了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仍然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冷冷地回道:“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瞧瞧姐姐,顺带着送些冰块。大热天的,没点儿冰块消暑,只怕难熬。我记着姐姐先前在家里时,每到夏日总爱用冰块制一些绿豆汤的。” “是么?”从陆微月齿缝里吐出的两个字,冷的像冰。 “姐姐忘了?”陆冷霜眨巴着眼睛,从身后一个穿碧色青衫的丫鬟手中接过托盘。迈着款款的莲花步,缓缓走了过去。 她今天穿着一身藕荷色镶金边的云锦长衣,下面配一条银白色闪珠缎裙,头上挽着一支鎏金长流苏珠钗。华贵中不失优雅,气质中带着清灵。 她本就生得极美,被身上的藕荷色一衬,愈发显得整张脸娇俏可爱。 她在距离陆微月约莫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腾出一只手,将托盘上盖着的那层,印花布块拿了下来。 一股冷气霎时扑面扑来,陆微月不耐烦的侧头问道,“你做什么?” “姐姐不是要冰块,我现在就给你。”陆冷霜嘻嘻笑了两声,两只如水的眸子挤在一起,像是一弯月牙。 她笑着,托着红木盘,往陆微月眼前一晃。见陆微月并不动,她的面色微微一变,双手一用力,将冰块带盘子一齐扔进了池塘中。 “咕咚。” 平静的水面,被砸出一个深坑。水波溅起,被阳光一照,折射出刺人眼的光芒。 陆冷霜垂眸,咬着薄唇,附在陆微月耳畔,冷冰冰的道:“姐姐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冷霜,你拿我当过姐姐么!”陆微月秀眉一蹙,腾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要真拿我当姐姐,你跟秦凌会做出那种事。你们真当这府上的人,都是傻子,聋子,瞎子。奉劝你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件事,她早就看出端倪。只是,昔日她并不愿捅破罢了。 那时候的秦凌,虽然心存非分之想,但碍着秦国公秦礼的威严,并不敢放肆。 后来秦礼一死,秦凌如临大赦,迫不及待的就暴露出了自己的野心。 及至要搬走的那天,夏荷还在劝她,夫人,听说那青桂园是极尽偏僻腐败之地,您不妨说些软话,求一求国公爷,让他收回成命。 求? 陆微月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求情管用,秦凌又怎么会翻脸不认人,这般对她。 “啪。” 她的话音刚落,陆冷霜的右手一扬,重重的扇在了陆微月的脸蛋上。 夏荷瞧见,忙惊呼一声,“夫人。”撒腿就往池塘的方向跑过去。 “抓住她!”陆冷霜命令道。 一声令下,几个小丫头一涌而上,手脚并用,将夏荷牢牢的控制住。 想跑不能,想喊亦是不能。她急得在原地直跺脚。 此刻陆微月的脸蛋上,像是绽开了一朵红艳艳的花。从印记之处,不断涌上来的疼痛,火辣辣的。 “陆冷霜,你放开夏荷!”她咬咬牙,眉毛一扬,不甘示弱。 打狗还要看主人,更何况,她才是这国公府里真正意义上的的女主人。 “姐姐,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陆冷霜呵气如兰,淡淡地笑了两声。回过头去,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夏荷冒犯于我,你们将先行将她带回去,好好的“照料”一番,容我回去再做处置。” “夫人……夫人……” 夏荷一边哭喊挣扎着,铆足了力气,将头往后勾。 “陆冷霜,我叫你放开她!”陆微月的眸光一冷,愤然道。 抓着几个小丫鬟似乎是被她说的这句话被震慑到了,拖着夏荷的动作不自禁地停了下来。 再不济,陆微月也是国公爷夫人,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总不好直接违抗主子命令。 见情势不对,陆冷霜气得脸红脖子粗,双手往腰上一叉,恶狠狠道:“你们几个,谁敢不服从我命令,我今晚就叫国公爷仗杀了她!” 陆冷霜敢这般说,自然是仗着秦凌的宠爱。然而,国公府本就是秦凌一人独大,只手遮天。他的命令,在秦府下人的眼里,跟圣旨并无半分区别。 所以,听见陆冷霜这么一说,那些小丫鬟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拖着夏荷,风似的往外面跑去。 眼见夏荷的声音越离越远,随时要消失不见。陆微月一时什么也顾不上,愤怒得攥紧了拳头,趁着陆冷霜得意忘形之际,狠狠地往她脸上一砸。 陆冷霜一吃痛,条件反射的用手捂住了脸。她转过头来,不敢置信地瞪着陆微月,眼睛里喷着火光,“你……敢……打……我!” 从前在陆府,她对陆冷霜一直恭恭敬敬,关爱有加,平时连句高声的话也不敢说。 陆冷霜当然不明白,为何一只温顺的绵羊,今日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张牙舞爪的猛兽。 其实,倘若刚才陆冷霜依言放了夏荷,她兴许还会由着陆冷霜胡来。可陆冷霜偏偏没有,反而变本加厉。 陆冷霜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人一旦被逼到某个绝境,所做的一定是绝地反击,而不是任人宰割。 她看着陆冷霜渐渐变得愤怒的脸和她那只扬起准备还击的手,抿唇笑了笑,抢先一步抓紧了她的手腕。 便宜没占到,反被反击,陆冷霜此刻心里的愤怒到了极点。她忍着手腕上的疼,扭头愤然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帮我!” 呼呼啦啦,剩下的几个小丫鬟一涌而上。那一刻,陆微月感觉自己像个不倒翁,被人推搡来推搡去。 尤其是陆冷霜的那只手,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在推她。她本就站在池旁边,被她们一推,一个重心不稳,身子径直落到了塘中间。 她像极了那盘冰块,“扑通”一声之后,身子不停地往下坠。在水完全淹没她的耳朵之前,她似乎远远地听见夏荷在喊,“夫人,夫人,不要丢下婢子。” 然而,下一秒钟,她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水哗哗地灌进耳朵,鼻子,窒息的感觉,就像被人紧紧地钳住鼻子。 再然后,水面上没了水泡,一切归于最初的平静。 “二夫人,这……这……怎么办?” “没关系,回去就告诉国公爷,大夫人失足沉塘,溺水而亡。” 灵安三十年,秦国公夫人陆氏,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