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砚不好意思地向皇后行礼,瓮声答道:“那日奴婢按照贵妃的吩咐,在乾清宫布置戏台子,听到吴总管说皇上最近睡不好。我想到娘娘的香料,便将香方写给了吴总管。” “怪不得今日皇太后会让我送香料过去。”皇后叹道。 她只怕皇上闻到香气时会想到她。 “奴婢午后便去做香料,不让娘娘费神。”清砚的头埋得更低了。 “起来罢,我没怪你,只是希望下次你提前告知我。”皇后手上不停,笔下游云惊龙。 无论何时,写字都能让她稍稍平心静气。 “娘娘可要传膳,今日奴婢做了玉蜀黍烙糕。”清砚热络地说。 “待本宫写完这节,便传来。”皇后不懂她忽如其来的期待。 “娘娘不是知道了皇上犯了头风症么?以往娘娘做了玉蜀黍的膳食,总会送给皇上的。”清砚急道。 皇后顿住,深知清砚不会拿这种小事闹她,又想起皇上那日的神情,不禁问她:“你知道皇上带着的鹿羔沴毧荷包么?” 没想到清砚更急了:“娘娘怎么了?是不是近日思虑过重,怎地都忘了……” 皇后默然。看来这同一日的头风症,事出有因。 那皇上是如何看待的? 又过几日,便到了月祭当天。 皇上一直有意将满洲祭祀礼仪变成汉文,编册入志,因而皇后一直对祭祀事宜相当上心,只希望能在皇上需要风俗志信息时有所帮助。 月祭的地点在坤宁宫,依然沿用满族的固定仪式,由萨满任神职,悉用满语编出祝辞。这次的祝辞同样是皇后写的,用了满汉二种文字,连仪注、祝词与赞词都一目了然,与逸虬的字迹相得益彰,正与皇上所倡导的“满族诸般祭祀皆以祝词为重”的想法不谋而合,参加祭祀的众人见了皆赞不绝口。 皇太后见一众的反应,不时微笑着颔首。月祭无需皇上前往,来人皆是日前斋戒过的,需祭天,因此除了后宫嫔妃外,并无外臣女眷。 清砚一早就发现富察老爷未至,不想主子分心,时不时向外臣那头张望。 皇后多次撞见她四处张望、欲言又止的神情,便知道她意欲何为,目不斜视柔声说道:“不用看了,阿玛不会来的。” 清砚被戳穿了小心思,只好安分地端正站好。 她明明听说富察老爷最近大病已愈,还说近日会上朝的,怎么主子就那么笃定呢…… 皇后再三确认了主持祭祀的女萨满句读无误后,方才退后一些。 这名女萨满是皇后亲自从闲散皇室的妻室中选的,自登基以来一直也没有换过人。至于家神员役一共一百八十八人,助萨满完成祭祀礼仪,虽然人数众多,但是皇后对他们基本都有印象。而且礼部这次也核查过参与祭祀的这些人,自然是不会有纰漏的。 坤宁宫正殿除了供奉萨满诸神,还有释迦牟尼佛祖、观音菩萨与关圣帝君。今日除了每月祭天仪式,朝祭正殿的大神,还需为大阿哥请祈福神、为南边水灾请祈田苗神。请祈福神的仪式需要长辈赠予的新鲜柳枝,大阿哥的生母缠绵病榻,高贵妃身单力薄,太后身处高处恐孩子承受不住,因此这个仪式的重担交给了皇后。 朝祭一如既往地沉闷与冗长,一个时辰过去了,终于轮到请祈诵神的仪程。三次诵神歌过后,皇后身穿朝服、头戴朝冠,清丽端庄地出现在神坛前,神坛前早已准备好一副弓箭。 只见皇后款款向前,取了弓箭在神坛上绕了三圈,与萨满一同跪地祷祝,司祝们执神铃诵祝词,司俎官们在旁击手鼓,让人目不暇接。神歌唱罢,皇后起身,取过弓箭,向着神坛远处的柳树望去。 箭是特制的求福神箭,系着练麻与从九家满族中攒取的棉线捻就的棉索一条,各色绸片点缀,迎风翻飞。随着皇后的视线望去,可见柳树上已有一柳枝系着同样的绵索,同样在风中摆动。 皇后站在五十步外,伸手搭弓,脸色如常,还未等围观的一众看清,箭已离弦! 皇帝正在此时出现,他在家神员役的簇拥下,来到神坛一侧,将皇后的英姿尽收。 ——那神箭尖刃划过,将原本定下的高九尺、田径三寸的完整柳枝整齐割下,分毫不差。 若不是尚在祭祀中,恐怕在场很多人都会忍不住低呼一声“好箭术”了。 二名司俎官将柳枝用黄布包裹,举着神箭,将其献予皇帝,皇帝按照萨满的提示,与皇后一同三捋绵索。 皇帝还是第一次出现在月祭,但这些仪程原本就需要皇后在场,因此众人按仪程行事,倒不显慌乱。 皇后垂眸,避过身侧来自皇帝的目光,与他一同握着柳枝蘸取圣水,点向乳母怀抱的大阿哥。大阿哥见到皇后靠近,又露出兴高采烈的模样,手腕间的银铛声响清越。 皇后尽量不让圣水湿了大阿哥的脸面,只点在小手上。皇上似乎理解她的用意,手上轻搭在柳枝上,并不使力。 看着大阿哥的笑脸,皇帝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一根指头。 大阿哥乖顺地抓住,咯咯大笑。 皇后本想提醒皇上祭祀仪程尚未结束,抬眼对上他满溢欢喜的双眸,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发出声。 大阿哥确实惹人怜爱。 皇帝想到的确是他曾与皇后并肩,接受福神祝福的难得。 他注视皇后半晌,向她微微一笑。 皇后先是一怔,继而粲然一笑。 之后的仪程无需帝后在场,皇后随着皇帝坐下,等待祭祀完毕后,分食祭品。 祭祀中已简朴为主,皇后命人备了酸梅饮,以解暑热。 “这酸梅饮怎地与平素不同?”皇帝喝了一口杯中之物,奇道。 “回皇上,臣妾在酸梅饮中加了糖桂花与薄荷。”皇后扭头看着皇帝,轻声细语。 “梓童果真心思巧妙。这次的月祭同样别出心裁,幸好朕未错过梓童精彩的射艺。”皇帝想握她的手,又想到了什么,生硬换了个方向,缩了回去。 皇后看在眼里,不明所以,便不再留意身边的动静。 “察哈尔总管近日渐愈,等仲秋时节,便可让诰命夫人带着他的书信进宫看望。”皇帝忽然开口。 “谢皇上隆恩。只是尚在祭祀中,臣妾不便行礼。”皇后颔首,虚虚福礼道。 “无妨,朕做这些不是为了你的谢礼。”皇帝伸手制止,自然地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 皇后柔顺地由他握着,神色坦然。 皇帝想到原来世界的这个时候,正逢皇后的父亲察哈尔总管逝世,皇后面无异色,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看完了整场祭祀。而当时的他与他人一般,高声赞扬皇后深明大义、贤能无双。如今时移世易,他终于能品出对方的不易。 只要能有所改变,也许…… 鸿胪寺卿吴应枚的到来打断了皇帝的思路,见他神色,皇帝示意他在跟前禀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然而皇后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皇帝怕节外生枝,便举步而出。 皇后收回自己被皇帝抓着伸出去半天的手,收敛笑意,命人看好参与祭祀的一百八十八人。 祭祀结束后,皇后与那些人留在大殿内,侍卫环绕着她,神色凛然。 清砚没见过自家主子这种严肃的神情,便也严阵以待,仔细从每个人脸上略过。 皇后向旁侧抽刀的侍卫摆摆手,语气淡淡道:“本宫从未打算责罚允禵家属,也对顺利完成祭祀的你们心怀谢意,因为本宫相信,留在这里的人非是心生歹念之徒。正因你们的善念,才会遭人钻了空子。只要你们肯主动出来,本宫保证不会伤害你们,还会向皇上求情,让你们毫发无损地回府。” 大殿内人员众多,却因为皇后的发言而落针可闻。 皇后面上全无焦虑神色,悠然接过清砚递来的酸梅饮,慢条斯理地呷着。她将这几日接触过的人事细细在脑中审查,竟是一无所获。 清砚听完自家主子的话,心中了然,她第一时间将矛头指向高贵妃,几经分析后又泄气地发现与她无关。 足足过去半个时辰,依然无人主动出来解释,众人面上皆显疲色与焦急。 就在此时,皇帝忽然去而复返,身旁跟着鸿胪寺卿吴应枚。 皇后立即起身行礼,正想向皇帝陈情,便被他扶了起来,牵着她径直走到外廊。她心中尚未定论,一时无言。 外廊能看到一片湖景,见之渐静。 皇帝难得满眼焦灼,正色对她说:“朕决定破例让皇后能回府省亲,皇后尽快回宫准备罢。” 皇后听罢,一双剪水瞳微微圆睁,忙伏跪于地,朗声说:“今日之事臣妾会尽快协助鸿胪寺卿吴应枚查明,求皇上恕罪!” 皇帝半扶半抱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柔声道:“梓童不必惊慌,朕非是逐你出宫。只是察哈尔总管突发急症,朕恐你遗憾,想让你能与父亲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