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原来先前宝玉在东府已见过秦钟,因秦钟业师病故,宝玉便邀他一同去贾府家学读书。故听得下人回禀,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 其时男女大防并非十分严格。先时在扬州,因林如海与赵知府乃是同年,两家常有来往,黛玉也是见过知府家的公子的。在贾家这一两年间,东府里的贾珍、贾蓉,乃至薛宝钗的哥哥薛蟠,也俱都见过了,却没一个像秦钟这样女气。虽与宝玉同岁,却矮了小半个头,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黛玉暗道怪不得宝玉一见就喜欢上了,这样羞羞怯怯,有女儿之态,正合了宝玉的心意。 贾母却是拿秦钟当宝玉的伴读看的,见他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另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 因说起读书,贾母又想起林珏来,便问:“珏哥儿怎么不见?”黛玉笑道:“外祖母可是忘了?珏儿卯初刻便上学去了。”贾母统共这么一个外孙,哪里会忘?认真说起来,虽平日里黛玉得宠,实则林珏更受贾母看重。此时贾母便向黛玉道:“如今天气越发冷了,林学士府上到底远些,不如还叫珏哥儿同宝玉一处,往家学里去罢。” 黛玉最怕的便是这个,她自己陷在贾府便罢,到底内宅里还有贾母护着她,林珏若是叫贾家的纨绔子弟带坏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旁的且不说,林珏生得一双桃花眼,与贾琏如出一辙,相貌精致又不失英气,其时男风盛行,若是林珏叫人惦记上了,往后惹不尽的麻烦。故虽贾母常有令林珏与宝玉多加亲热的意思,黛玉却从来都装听不懂,或是拿别的话岔开,好歹混过去。今日秦钟一来,可见宝玉也要交“朋友”了,黛玉如何还肯松口? 只是毕竟贾母是长辈,黛玉不好驳回,只得强笑道:“去年冬天能去得,今年如何反去不得了?外祖母放心,珏儿出门各色都是齐备的,冻不着他。且族叔已说了,待明年除了服,便叫珏儿回姑苏考童生试,如今正要他用功呢,珏儿若敢说天寒路远不去,只怕要讨一顿好打。” 宝玉比林珏大上两岁,学业上却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先时的业师正是因宝玉不好生用功,略管一管贾母王夫人等便心疼起来不让罚他,没奈何才辞了馆。故贾母听得林珏已预备科举,不由叹道:“过了年珏哥儿也不过九岁罢了,竟能考童生了,学士府上果真是教导有方,只是未免严苛些。咱们这样人家,究竟捐一个监生也就完了,何苦遭那个罪回原籍去县试?” 贾母勋贵出身,拿捐官当寻常事,黛玉也不好细说非正统科举出仕如何遭清流白眼,贾政官运坎坷,也有与此有些关系,故只道不好堕了父亲探花郎的名头罢了,贾母感慨一番,也就不再提了。倒是贾政得知林珏要考童生试,不免又将宝玉骂了一顿,给王夫人添了好些堵。 将将又过一月,薛宝钗、林黛玉并三春等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一位姑娘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入得贾母内室,早有丫鬟上前解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湘云先拜见了贾母。黛玉在一旁冷眼瞧着,湘云身着缠枝牡丹金宝地锦袍,头上戴的是金点翠嵌红宝石簪,项上挂着金麒麟,裙边系着镂雕凤凰衔草纹玉佩,生得杏眼桃腮,着实是个美人坯子。 正打量间,贾母已将湘云叫了起来,笑道:“还不来见过你姐姐。”黛玉便起身相见。湘云早瞧见多了两个面生的姐妹,忙来行礼,只心中纳罕,老太太怎么先介绍起这位年幼的姐妹来?她却不知贾母心里想的非是长幼有序,而是亲疏有别。故湘云与黛玉、三春厮见过后,贾母方指了宝钗道:“这是你二伯母妹妹家的女儿,你也随你姐姐妹妹们唤一声宝姐姐就是了。” 宝钗虽先前在众姐妹面前丢了脸,到底已过了许多时日,早缓了过来。此刻见湘云衣饰不凡,婢仆众多,颇有侯门千金的气派,便忙起身见礼。如今府里同辈人中,凤姐、黛玉向来待她淡淡的,三春也较先前疏远许多,只李纨还能与她说上几句话,叫薛宝钗悒郁不已。故此时见新来了一位公侯小姐,便要上前结识,态度十分热络。 一时贾母吩咐将湘云安置在上房,与宝玉相邻,跟着湘云的丫鬟仆妇便忙退出去收拾房间。另有两位嬷嬷并非仅为送湘云而来,亦有忠靖侯夫人的话带给贾母,故此时便不退下,黛玉见了,便邀湘云往自己院中去玩,众姐妹也都起身,一同去了。 湘云素喜谈论,方才在贾母上房不过因初见黛玉宝钗,不可失了正经礼数罢了,这会子见黛玉形容出众,谈吐不凡,便生出亲近之心,口中只管“姐姐”“姐姐”地叫,黛玉亦喜她天真直爽,故没一会儿二人便熟惯起来。 却说宝钗,本是想拉拢湘云,不料湘云竟与黛玉更合得来。且宝钗既已拿出了那“金玉良缘”的金锁,便对刚来就住了宝玉隔壁的湘云起了警惕,此时见她们姐妹融洽,便假作不经意道:“咦?南湘丫头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倒茶来?”湘云便问:“南湘是谁?”宝钗道:“正是林妹妹的贴身大丫鬟,哎呀,说起来倒是重了湘云妹妹的名讳了。” 黛玉先时便料到这一层,早给南湘改了名字,可巧南湘的婚事也预备妥当了,故上月便已经发嫁。此时见薛宝钗果然来挑拨,黛玉不由发笑,探春亦笑道:“云妹妹不知道,南湘原是姑母身边的姐姐,先前早已改回本名,嫁出去了。”宝钗一惊,不由脱口而出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黛玉听了便皱起眉来,曼声道:“先时我们姐妹去瞧了姐姐的病时,姐姐只说大好了,之后却也不往这边来。这些许小事,我也不好特意知会姐姐,若不然,倒像是向姐姐讨贺礼了。”先前宝钗不来,可不正是因被黛玉等撞见了在宝玉面前解衣裳,为了躲羞才不来的?此时见黛玉又提起这话,便讪讪笑了两声,不好再说什么。 湘云不知前情,未听出黛玉话中机锋,犹笑说:“早知道我也该备份礼。”黛玉便笑道:“这哪里能早知道?早先咱们还不认识呢,今日初次见面,我这做姐姐的,倒该有见面礼才是。”说着,便自那黑漆嵌螺钿花蝶纹书格上取下一方漆匣,揭开看时,正是先时与三春商议着新做的玻璃花簪。 湘云虽出身侯门,一来因父母双亡,叔婶待她到底不贴心;二来史家人口多,比贾府更窘迫些。故湘云虽有几身撑得起场面的行头,日常钗钏却皆是依着份例来,都是些寻常花样,此时见这簪子精致新巧,便有些爱不释手。只是黛玉虽说是姐姐,却与她同龄,不过大几个月罢了,湘云便有些不好意思收,欲要推辞,黛玉只笑说莫要嫌弃,探春却道:“这有什么,咱们姐妹每人两支,哪能单落下你?”湘云听说姐妹们都有,方道谢收了,犹不肯全要,只挑两支便罢。 因湘云说只要两支,黛玉便取出一支给她簪上,又拿了小镜子过来,让湘云瞧瞧喜欢不喜欢,三春也在一旁出主意,这个说梨花好看,那个说栀子带香,几人说笑嬉闹,唯独宝钗有些尴尬。三春是与湘云熟络的,只她和黛玉是初次见湘云,黛玉既有了礼,她也不好不送。偏宝钗一向自诩从实守分,不爱富丽闲妆,此刻身上也没个能送的物件。欲要叫莺儿回去取,却又碍于梨香院距西院颇有些远,一来一回时间太久,且薛宝钗只带了莺儿这一个丫鬟,派了她回去,身边就没人伺候了,更不像样。 宝钗正犹豫间,那边湘云已选了梨花、蔷薇两支花簪,又谢过黛玉,宝钗见状,少不得褪下腕上的镯子送给湘云。只是这镯子不过是寻常青玉质地,没甚花纹饰样,湘云虽一样致谢,宝钗心里免不得有些羞恼,面上未露出来,晚间归家却在薛姨妈面前露了口风。 薛姨妈听说宝钗失了面子,次日见了湘云便送上厚礼,另又叫薛蟠给宝钗置办些首饰。薛蟠那是什么品味,着人采买了几大盒子金制饰物,宝钗虽嫌俗气,到底是她哥哥一番心意,也捡出些精巧的戴了。姐妹们倒不曾说什么,只是有下人们嚼舌根道:“这哪里是‘宝姑娘’,正经该叫‘金姑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