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就在接待室进行。杨弃第一次面对镜头,很紧张。她双手垂放在身前,死死抓着狱服的衣角。 为免她不适应,顾淮先从常规问题开始:“你今年多大?” “二十九。” 镜头下的杨弃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她一会儿看下镜头,一会儿又看向顾淮,一会儿又将视线垂了下去。 “别紧张。” 顾淮柔声安抚道:“看着我就好。” 杨弃深吸口气,试着坐直身子,努力将视线集中到顾淮身上。 “嫁给李胜强的时候,你多大?” “二十。” “怎么认识的?” 杨弃说话有些慢:“我从外地到容城打工,在工地上认识。那个时候他给人搬砖,我给工人做饭。” “那时他有暴力倾向吗?” 杨弃摇头:“没有,当时他人挺好的,没看出毛病。” “后来你们怎么没继续留在容城,而是回了大川?” “我们准备结婚,他去问工头讨要工钱,工头不给,还找人把他打了一顿。他没要到钱还受一身伤,就不高兴在那儿继续干了,我俩就回大川结的婚。” “在大川你们的收入从哪里来?” “我帮着乡亲种地,养养鸡鸭,他结完婚在家待了个把月,去附近的县城找工作了,休息的时候才回来。” “那个时候他打你吗?” “一开始没有,后来他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大概是在外面工作不顺心。我问他他也不跟我讲,还骂我,说我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好。我想他可能压力太大,就没跟他吵。” “他第一次对你动手是因为什么?” “具体因为什么记不清了,就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他都是因为小事骂我,那天我就记得他骂着骂着就急了,然后使劲推了我一下,把我推到地上了。” “那你什么反应?” “我脑子空白了。他也愣住了。” “你有反抗吗?” 杨弃摇了摇头:“那时我觉得他不是故意的,可能就是压力太大了,那以前他也从来没动过手,所以他推了我我也没说什么。毕竟找钱不容易,家里的主要收入还是靠他。他自尊心强,不容易向别人低头。” “后来呢?” “后来他好像就控制不住自己,每次骂我都要动手,要么扯我头发,要么推我,我倒在地上还踩我。有一次他喝多了,拿皮带把我往死里抽,就那一次过后,我开始害怕他。” “这是在有小孩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当时想过跟他离婚吗?” “想过。” “为什么没离?” 杨弃低下头,绞着衣角:“第二天他清醒了,抱着我哭着道歉,说以后不会了。我心软了,就没提离婚。” “你相信他以后不会动手吗?” “当时还是信的,道歉以后他的确好了段时间,我怀孕的时候也没怎么动手,但是生完小孩以后又开始打,变着法儿地打,手边上有什么就拿什么打我。” “当着孩子的面也这样吗?” 杨弃点头:“生完孩子他压力更大,总是说又多了一张嘴要养,他哪来那么多钱。他说为什么别人能有那么多钱,他没有。” “你这个时候有跟他提过离婚吗?” “提过。他以前总是打完我就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肯定不会了。我老是相信他,可是总有下一次,一次比一次更厉害,有一次他甚至差点把我掐死。我绝望了,知道他不可能改好了,就下决心跟他离婚。但他不同意,说以后如果我再敢提离婚,他就弄苗苗。我觉得他已经不正常了,我害怕苗苗有事,后来也不敢再提离婚的事。” “想过逃跑吗?带着孩子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 “怎么没想过,也这么干过。趁着他出门,我就带着苗苗偷偷走了,邻居用三轮车把我们载到镇上。可是没想到他人就在镇上,我们在汽车站门口碰上了,他疯了一样把我抓回去,打到我进了卫生所。后来邻居家养的猪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死了。” “就这以后,也没人敢帮我逃跑了。他也不去外面工作了,就天天在家把我守着,我也不敢逃。没有钱他就找我要,找他老娘要,不给就打。那么老的老人他都能狠下心打她。” 说到这里,杨弃扯开嘴角,苦涩地笑了笑:“我大概就是命苦,所以做什么都不顺。” 顾淮安静了会儿:“你知道现在我们已经有反家庭暴力法了吗?” 杨弃动了动干燥的嘴唇:“知道,听村书记说过。” “你觉得用这部法令来保护自己,有什么困难?” “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这个法,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找谁帮忙。我请不来律师,那些手续什么的我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之前警cha来了,也没说法律的事,也没把他抓起来。” “所以,你并不觉得反家暴法在现阶段可以帮到你?” 杨弃点头:“是,那个时候已经习惯绝望了,认命了,觉得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有什么可以救我。” 顾淮沉默须臾,眼神犀利了些:“你曾经,想过杀他吗?” 杨弃很坦诚:“想过,无数次。” “你知道杀人犯法吗?” 杨弃抿了抿嘴唇:“我虽然只有高中毕业,但这点我还是知道的。如果我杀了他,法律就要制裁我,到时候我女儿怎么办?我婆婆怎么办?我婆婆虽然不是我亲妈,但她对我很好,为了保护我,连她也要被那个畜生打。所以,我一直都只是想杀他,不敢真的下手。” 顾淮调整了下坐姿:“为什么最后下手了?那一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 杨弃这回沉默了许久,久到何杨差点以为自己镜头卡住了:“因为,李胜强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说完这句,她深吸口气冷静了下,然后才能继续说道:“随着苗苗越来越大,我发现他有时会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让我浑身汗毛都炸了。那眼神,绝对不是一个父亲看女儿的眼神。杀他的那天晚上,苗苗先睡了。他抽了很多烟,喝了很多酒,我总觉得那天他跟平时不太一样。他不睡我也不敢睡,就怕有事发生。果然半夜,他偷偷去了苗苗房间。” 说到这里,她的手因为气愤而有些发抖:“我当时就彻底绝望了,我冲过去把他从苗苗房里拽出来,他就打我,把孩子惊醒了,婆婆也出来了。我喊婆婆把苗苗的门关上,婆婆就去堵门,那个畜生摆脱我又去打他老娘,我跟婆婆两个女人拿他没办法,当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不杀他不行了,所以我抄了门口劈柴的斧头,就把他给杀了。” 顾淮沉默地听她讲述完这一切,接待室里静得只剩呼吸声:“苗苗看见了吗?” 杨弃低头抹了下眼泪:“没有,当时门被婆婆关上了,苗苗什么都没看见。后来我进房间拿了个毛线帽子给苗苗戴上,遮住她眼睛,把她送到邻居家去了。第二天我去跟村书记自的首。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现在?” 杨弃想了想:“平静吧。刚开始很害怕,怕他没有死,怕只是一场梦,醒来他还要继续打我。现在我知道他是真的死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我。” “法官判你十年,你觉得委屈吗?” “不委屈,我杀了人,犯了法,要接受惩罚。” 杨弃露出了采访开始的第一个笑,笑容很浅,但是眼里有微光:“以前那么多年难熬的日子都过来了,这十年很快的,我在这里好好改造,等我出去了,苗苗也才十六岁,我还可以陪她好多年……” 拍摄就在杨弃的这个浅笑中定格,然后何杨将镜头缓缓拉高,对准她身后墙上的那扇铁窗,窗外是湛蓝的天,浮着几朵闲云。 那是杨弃所向往的——自由。 * 采访结束后,顾淮带着大家离开监狱。 沉重的两道大铁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每个人脸上都不轻松,童瞳经历少,心情更是复杂。她万万没有想到,杨弃弒夫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夕阳西下,原本湛蓝的天色慢慢地暗下来,老金已经在门外等了多时。 何杨左右抻了下腰:“今天应该没别的事儿了吧,我都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十分想念我的床。” 顾淮瞥了他一眼:“你先把带子拿回台里,让剪辑师今晚上剪出来。” “老大!” 何杨顿时发出一声哀嚎,幽怨地望着顾淮:“可不可以明天再拿过去?我从这儿回台里,再回家,很绕路的!” 顾淮冷漠脸:“再讨价还价我就让你守着把片子剪完才能回家。” 何杨立即噤声,委屈巴巴地像个小媳妇儿。 尹尚懿上来拍了拍何杨肩膀,一脸同情:“认命吧。” 顾淮对老金道:“你载胖子和丁丁先走,剩下的人我负责。” “哎。” 老金答应着,载上何杨和尹尚懿先撤了。 童瞳问顾淮:“那苗苗和田大娘怎么办?” 顾淮看了看表:“时间太晚了,只能把她们先安顿下来,明天再让老金送回去。” 苗苗在后面扯了扯奶奶的衣角,轻声说:“奶奶,我饿了。” 虽然声音很小,童瞳还是听见了,跟顾淮商量:“不如我们先吃饭,然后再给她们安排住处?” 顾淮看了苗苗一眼,颔首。 童瞳走过去,弯下腰问:“苗苗,你想吃什么?” 苗苗看了奶奶一眼,又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童瞳猜想她大概是不好意思提要求,就自作主张了:“姐姐带你去吃麦当劳,好不好?” 顾淮在旁边哼了声:“垃圾食品有什么好吃?” 童瞳认真脸反驳:“小孩子谁不喜欢吃麦当劳?苗苗好不容易来一次,当然要给她买好吃的。” 顾淮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童瞳掏出手机,打开地图搜索了离他们最近的一家麦当劳。顾淮发动车子,按照导航的语音指示朝着那家麦当劳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