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被废了。
永熙十八年秋,太子嘉与帝殿中相争,帝大怒,未经朝臣议,废嘉为庶人,流放辽州,无诏永不得还。
嘉自废以来,神色自若,不言不语,待庶人嘉启程之日,帝似有惭意,加赐宫人,为其陪侍。
……
阿莱跟着押送队伍,终于赶在十月的尾巴前翻过了燕山。
他们在苍黄萧瑟的林子里没头没脑地钻了三四天,白天马不停蹄地闷头赶路,到了晚上精疲力竭,却又被老林子里的野兽嚎叫吵的不能安眠。
等赵监押终于示意队伍停下,就地休整,阿莱等人立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臀下是干冷梆硬的荒草地,头上天空阴沉,寒风刮过,细小的雪粒子扑棱棱地落在她们脸颊上。
又冷又饿又累。
同行的阿花一脸菜色,原本姣好的面容经过这大半月的磋磨,早已没了在皇宫里当差时的鲜妍。
阿花对阿莱道:“你说,咱们若是和阿青和小五一样,听到被选陪侍的消息就一头碰死,如今也就不必吃这个苦头了?”
阿莱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肤色微黄,未足的身量裹在直筒的灰扑扑袄裙里,只露出一张圆润讨喜的小脸,不说话时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木讷,唯独一双透亮的猫儿眼望着对方,扑闪扑闪地眨着。
阿花有气无力道:“其实我刚一开始听说被选中,要陪着东宫那位一起流放,心里还挺乐呵,毕竟那位太子实在长的好看,反正在宫里出头是没希望了,能跟美人太子浪迹天涯去也不错……谁知这一路竟这样艰难。”
她又叹了口气:“听说辽州比洛京冷的多,据说那里常年冰天雪地,寒苦无比,除了冰雪就是老林猛兽,在那里能存活下来的流人十不过二三。”
阿花说着说着,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般颓了下去,只觉得人生凄惨,反观阿莱却没她这个落魄失意的劲儿,她四处张望着,扒了些枯枝落叶到身前。
“你干嘛呢?”阿花问。
阿莱示意她小点声:“做点好吃的,你别声张。”
阿花听罢,看一眼前方巡视的军士,连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阿莱的小灶。
只见阿莱手脚极快地生起一堆小火,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包干巴巴的白饼,用树枝串起,搁在跃动的火苗上。
“你疯啦?”阿花瞪起眼睛,“那干粮本来就硬,你还拿去火上烤,这是想崩了牙不成?”
阿莱微微一笑,向来表情木讷的她,只在这时整张脸好像活过来一般,焕发出少女的灵气。
她眼睛亮亮的,像只小顽猫,举爪将白饼串串递到阿花鼻前:“你闻闻。”
阿花狐疑地望她一眼,鼻尖动了动。
她眼睛瞬间睁大了:“好香!这是……”
阿莱有些小得意地抿了嘴:“这些干饼,我都事先浸了葱油,这样就算在路上不能起炉灶,光炙一炙,就很好吃了。”
阿花知道阿莱在吃食上向来很有些心得,在宫里时两人同为最底层的洒扫宫人,每日饭食寡淡得很,只有阿莱会想也会做,能把有限的食材作出无限的花样来,让她经常能一饱口福。
阿花就像只哈巴狗一样,眼巴巴地望着阿莱把面饼烤的两面焦黄,葱香四溢,又变戏法似的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罐来。
等到阿莱拆开封罐的麻布,一股咸香鲜美的味道飘进鼻腔,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我的天爷,肉酱!”
阿莱拿出来的,正是她自己腌制燥干的豚肉,混入黄酒,白糖,白盐,葱,姜,蒜捣就,泼上麻油一炒,封入瓦罐内,能保数月不坏的豚肉酱。
看着阿莱将那油亮的酱汁抹在烤面饼上,滚烫的葱油将咸香肉味激发出来,阿花忍不住了,一把将面饼接过,嗷呜一口咬下。
那滋味果然如同自己期盼的那样美好,被香气四溢的葱油浸过的面饼别样的松软润滑,混上醇厚香浓的豚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到达了天宫。
阿花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泪汪汪地口齿不清道:“太好吃了,为了你的手艺,我也得活着走到辽州不是。”
阿莱像只仓鼠一样鼓着腮帮子,听见她这话,眉眼弯了弯。
从花团锦簇的陈国皇宫里出来的十个倒霉宫人,如今已经快折了一半。两个听到消息就当场碰死了,一个在路上病了被留下,一个在燕山的林子里被老虎叼去,剩下的这几个,除了阿莱,人人都是愁云惨淡,在崩溃的边缘挨一日算一日。
阿莱和别人不一样,她一直认为,没什么事情,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就算再难再苦,只要还有做一顿好吃的,她就觉得这日子还能过下去。
见连日来萎靡不振的阿花被一顿饭食吊起了精神,阿莱欣慰不已。
两人啃的正香,没想头顶却突然响起一把冷森森的嗓子。
“好大的胆子,殿下多日不曾好好用膳,你们两个不想着怎么服侍殿下,竟然在这里偷偷开小灶?”
阿莱和阿花两个人惊慌失措,来不及咽下最后一口便跪伏在地:“王公公恕罪!”
王公公全名王许,这人二十来岁,瘦高长条,脸庞白净如书生,神情却又阴又冷,盯着人的时候像条蛇。
王许是太子从东宫带出来的太监,这些天只有他在废太子面前侍候着,从不许别人靠近。
王许的目光在地上那一小堆烧焦的木炭上掠过:“你们俩做什么吃了?”
阿花阿莱跪在地上,嗫嚅不敢出声。
躲懒又偷吃,这下被王公公抓了个正着,还不知道会怎样惩罚她们呢。
阿莱只好将自己的香喷喷的面饼和肉酱献了上去。
尽管她竭力掩饰,眼神间还是流露出一丝可怜兮兮的肉痛来。
王许冷笑一声,把这小宫女的孝敬揣进袖子,淡淡开口道:“你也过来。”
阿莱跟着王许来到太子的车驾前,只见他弓着腰,那副阴沉样儿转瞬便春风化雨,还像在宫里那样,笑眯眯地向主子问好。
“殿下,到用膳的时辰了。”
马车暗淡的帘子一动不动。
王华许满脸的笑容就担忧了些:“殿下,这一路您从未好好进食,这样下去身体可怎么吃的消。这烤面饼和肉酱,是个小宫女孝敬的,闻着味道倒好,您要不用一点试试?”
他特意把手里的食物凑近帘缝,好让香味能飘进去。
那热气腾腾的面食焦香味混着肉香,让王许自己都偷偷咽了好几下口水。
半晌,厚重的帘内,传出一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