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天高云淡。 易安城如平日一般并无二致,从寅时城门开启,到旭日东升,第一缕霞光透射至金色的铆钉上散发出耀眼光芒,各路忙碌、悠闲之人或早或晚的从梦中醒来,开启他们平淡崭新的一日。 葛府小院中一片宁静,透着一个清脆的人声。 “锦帛,快点!” 葛钰一副男子打扮,身着鸦青色勾纹衣袍,一支竹簪将墨亮柔软的青丝束起来,素白憔悴的小脸上和唇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脂红,使其透出健康的色泽,在晨曦绿荫环抱的青竹下,模样俏生生的,端的像哪家世家小公子。 她连躺好几日,腰背伤处已收口,好不易能下床走动,便让锦帛去禀了林总管想出城祭母,林安应了,备了马车,言语间还有让她顺便闲逛散心之意。 “小姐……” 锦帛同是一身青衣男衫,低眉垂眼的站在门口,手绞着身前衣料。 葛钰仔细瞧了瞧,笑眯眯的点头道:“嗯,挺不错,有点儿书生小郎君的味道。” 锦帛性格内敛,模样也生的清秀,一听这话,经不住揶揄,愈发不好意思红了双颊,她微嗔一声,“小姐--” 葛钰见她绯红着脸,嘴角弯起来,不再打趣。 待主仆二人收拾完毕,才慢腾腾地从后门出发。 马车哒哒行驶。 林安备的马车极是用心,左右两边都为向下斜卧的竹帘,里能观外,外不见里,淡淡的透进丝丝徐徐之风,让人不免心神惬意。 大宁都城街道宽阔平直,马车走的很是平稳。 虽如此,锦帛还是念着她家小姐伤势稍好,更怕撞着、磕着,遂拿了软垫给她靠在身后。 “停--” 葛钰盯着外边儿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去买几串。” 锦帛听见,掏出一枚碎银给赶车小厮,小厮下车买了十来串递进车内。 锦帛捧着满手冰糖葫芦,红彤彤亮澄澄的,新鲜的山楂果似乎带着清晨的露气,裹着厚厚一层糖霜,晶莹可爱。 她奉至葛钰身前,以为小姐饿了或是想吃些解解闷,这东西,光观其色泽也能让人内心柔软几分。 葛钰拿起一串,剥开外层薄膜,小小咬上一口,唇角粘着些末糖霜。 锦帛暗中咽咽口水,却见她家小姐皱皱眉,吃完一颗后便放下了。 “小姐,是不合胃口吗?” 葛钰摇摇头。 “那……” “酸甜适宜,很不错。”葛钰出声解释,顿了顿,“但,也正是因为不错,反倒淡了,没从前的味道。” 锦帛不懂,也极有眼色的没追问。 “你吃吧,不用管我。” 锦帛也摇头,主子不用,她一介奴婢不敢。 “儿时在淮安的时候,我特馋这东西,酸酸甜甜的,每次都要一连吃几串,酸的牙门儿不敢粘东西。后来,我娘就自己做,她说曾经有个人教过她,那人的手艺特别好……” 说到这里,葛钰停了下来。 “夫人一定做得比这好吃吧?”锦帛问。 葛钰唇角苦涩,又略带回念道:“一开始,我也以为如此,我娘做菜向来美观可口,但独独做这小小的糖葫芦总做不好,不是糖糊了黑乎乎的一团,吃的发苦,就是酸得人后悔下咽。 我吃过两次,她便不让我吃了,每次做好,都自己先尝,觉着不行便全扔了重做,一直到我过了吃糖葫芦的年龄,她也没成功过一次。” 葛钰淡淡的说完,看看锦帛又道:“说说你吧,也喜欢?”。 锦帛想想,摇头,“奴婢不知。” “小时家中穷,奴婢下面还有三个弟妹,凡是有好吃的、穿的都先满足阿弟,家中姊妹弟兄只有他吃过,每回都能吃眯双眉双眼。所以,奴婢想着应该是好吃的,后来,自己被卖进府中有了月例,却也未买过。” 她们说着,自锦帛跟了葛钰以来,主仆二人首次因一串糖葫芦而谈起了过往。 在葛钰灼灼期盼的目光下,锦帛无措的吃了一串,待咽下最后一口,喉头齿间都泛起了酸甜,她眯眯眼,眸中扬起笑意。 她家小姐其实是个很心软、心善的人。 城郊,西山脚下。 沈柔坟前,葛钰跪坐在地,摆出祭点,拂拂墓碑上的杂尘,点燃冥钱一张张烧起来。 “阿娘。” “你好吗?钰儿不孝,未能日日来看您。” “他……爹他回来了,也认我了,他因心中愧疚对我很好,他常提起你们在淮安的日子,你知道他公务很忙的,所以今儿并未同来。” “不过,”葛钰笑拿起一串糖葫芦,恍惚她娘还活在她眼前,“您瞧,这是爹单单给我做的,太久没尝过,我一高兴一贪嘴又吃酸了牙,您可不要叨叨我。记得,你说从前有人教你做过这个,这人是我爹对吗?我一直都有猜到……” 只不过从来未提,葛钰将末了的话咽进肚中,所以,不是苦,就是酸,总也做不好。 “您快尝尝吧,我拿了好多串来。” 涩,她双眼发涩。 仰头看看,盯着空无一物云淡淡的天,逼回那不受主人支配一个劲儿向外蹦的东西。 葛钰祭拜完,在锦帛的搀扶下离开。只余下满目未燃尽的冥纸末儿,升腾起缕缕青烟,随风飘散。 “老爷。” 葛廷之与林安从一旁林后出来,他们早在葛钰来之前,就到了。 他没说话,目光追随着葛钰那辆马车,直到眸中倒影愈来愈小,完全消失。 “老爷……”林安再次轻唤。 葛廷之回过头,“去,替我给阿柔上柱香。” 林安不敢多问,应一声儿,去了。 葛廷之此刻心乱如麻,与沈柔曾经的过往突如潮水般涌来,一团一团地侵蚀着他,他没脸见她,也没勇气站在她墓前。葛钰宽慰母亲的言语,像一支支千里外飞驰而至的利箭,支支刺透,噬骨穿心。 他并未善待他们的女儿,他打了她,打得好狠。若是阿柔见到,或许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葛廷之从未想到过,他的女儿会拿着糖葫芦来祭拜她母亲。她说的没错,他曾经确实会做,也教过阿柔,那是他被逼无路时讨生活的手艺。 可他忘了,多少水,下几分糖,糖该熬到几分…… 在易安,在庙堂,这些曾是他害怕别人知晓锁在心底的秘密,那时初入仕途,周围同僚大多是权贵世家子弟,他一介乞儿出身的寒门,与其交往如何能没有自卑。 如今,再无须藏着掖着时,却真忘了。 *** 锦帛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炉中火苗,时而摇曳时而升腾,炉上放着一个瓦陶色药罐,药汁儿在里面咕噜咕噜的鼓着泡,药香弥漫小院,萦绕人鼻尖。 葛钰翻着一卷书忘乎所以地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皮耷的厉害,困,轻轻往后一仰靠卧在椅中,浅浅地睡了。 书卷掉落在地。 穿堂而过的徐风,仅着喜好,时不时翻上几页。 夕阳无限好,正当近黄昏。 余晖洒落天际,洒落在小院中,映出一地斑驳的竹影,它们爬着,顺着一阶阶青石爬进屋中,爬上葛钰膝上的薄毯,显的温煦极了。 她醒过来,睁开双眸。 桌上放着一碗浓稠的药汁,黑漆漆的,葛钰端起,心一横一口饮尽。熟悉的苦麻味在舌尖晕染开,直奔喉间而去。她忍了忍,倒上一杯凉透的茶喝了压着,才好上许多。 葛钰在院中寻了一圈,没见着锦帛。 心下正疑惑着她能去哪儿,锦帛便从外边推开院门进来。 “呀,小姐醒了。” 葛钰淡笑,瞧瞧天色已是不早了,没成想浅眯一会儿倒睡了过去。 “今晚做什么,粥或小菜吗?我可以帮忙。”她挽起几圈袖子,今儿出城为了方便穿的男装,回来闲着也未换。 “不用,不用,奴婢不敢--”锦帛哪能让小姐动手,况且,林总管才嘱咐过她,定要仔细照顾好小姐,她摇着头,眼中似有话未言尽。 “小姐……”锦帛有些局促,她晃晃葛钰神色,“林总管传话来,说:请您今晚,去老爷书房用膳。” 葛钰收起嘴角笑意,平静的审视一眼锦帛,对她身后之人似乎了然。 “书房?”她反问,听起来倒不似一个适合用饭之处。 “是。”锦帛声如蚊呐。 人说,越想忘却的事,总是越易扎根脑底。上次的惨痛,主仆二人都记忆犹新,尤其是当事人葛钰,触目惊心的伤才刚收口。 她沉默着,锦帛也不敢提话。 她自顾地向前走,余晖落下来,拉长纤瘦的身影,给一路的亭台楼阁镀上一层辉壯,真真假假,恍恍惚惚,如雾中探月般让人分不清梦幻和现实。 锦帛一路跟着,直到停在主院书房廊下。 葛钰站着,不动。 一步也不敢迈。从小院过来是憋着一口气,可当目的地近在咫尺时,她却突然收了脚,她不想面对那人,也不知如何面对。。 一顿狠打,打碎了她最后的憧憬。 母亲坟前的一声‘爹’,也耗尽了她编织美梦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