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廷之在勾描一幅丹青。 产于江州上好的云香生宣铺开在案上,手起笔落间,黑如点漆的墨色晕染开,勾勒出条条流动的曲线,它们一丝一丝的汇聚,最终血肉交融成一位佳人,跃然纸上。 她衣袂翻飞流转,和着案上青铜小炉中徐徐而起的袅袅白烟,似要化形而去。 可遗憾的是,佳人无神。 葛廷之扔下笔,瞅着柔和的脸线,空白的五官,在脑中不断回忆沈柔的眉眼,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父亲。”一个三岁左右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葛廷之回神,看向他唯一的小儿子,“临完了?” 葛寰脸上粘着墨,身前小案上规矩地摆着二寸来高的方纸,上面爬满了歪扭却极力周正的字,他点点头,甩甩酸软的小胳膊,眼珠子滚滚的瞅着门外。 张张嘴,比着口型,无声道:“阿姐--” 葛廷之随着葛寰视线移过去,猝不及防的,与门外冷淡的眸色相撞。 就这般,自雨夜父女较量后,二人首次正面对上。 “来了。”他收回视线,淡淡道。 “是,葛大人相邀,不敢不到。” 葛廷之微微皱眉,葛钰总能轻巧的挑起他怒火。 他瞧一眼案上的画,脑中沈柔的脸突然明朗了几分,他拿起笔,又放下。 明显此刻不宜行此事。 葛廷之用一张干净纸覆在上面,拿起镇纸压住。 “既然来了,便进来坐吧。” 葛钰怀着难以言状的心情进屋,殊不知,从外边廊道挪至这书房门口,她是如何说服自己的,或许给她诊伤的老先生说的对,有些事当放则该放,有些人当断则该断。 她打量着书房内的布置。 整间屋子分里外两间,外有案、几、画缸、木椅等常见摆设,里间被书案后的一扇沉雕四君子红木屏风挡住,瞧不清,窗下小几上摆着一副未下完的棋局和两罐棋子。 处处透着主人的简洁清雅。 “阿姐。”葛寰站起来,有模有样的躬身问好。 葛钰对才三岁左右的葛寰没什么接触,尤其对他母亲冯莺儿更无好感,她淡淡地扯了一个笑,点点头算是回应。 见她淡笑,葛寰却很是高兴,收起小案上的幼学琼林,转转眼珠,向葛廷之问了安在他的应允下,很是识趣的离开。 一瞬间,屋中只余下父女二人。 静,弥漫着硝烟的沉静。 余晖尽没,日落西山。直到林安入内掌灯,满室凝固的空气方才活动起来。 “老爷,酉正一刻了,要摆饭吗?” 葛廷之负手站在案后,点头。 一众丫鬟小厮随着林安的击掌声,鱼贯而入,临搭起膳桌,将食盒内一屉屉精致的菜肴摆放在桌上,方缓缓退出去。 “坐。” 葛廷之率先入座。 葛钰不明白这人此举的目的,也沉默着坐下,以静观动。 “这是淮安来的厨子做的,家常菜,吃吃看。”说着,葛廷之顿了顿,用几分力捏住筷子,犹豫一刹,夹住一块滑嫩清淡的豆腐,放到葛钰碗中。 随着他的动作,葛钰怔住。心如打翻的五味瓶,难受极了。 这算什么? 补偿吗? 十七年的缺欠,就想这般握手言和。亦或是有求于她,怕她固执己见,得罪归宁侯府,阻碍了他如命般的官场利益。 晶莹通透的豆腐孤寂地躺在碗中,跳动的烛火噗嗤地燃着。 “葛大人,有事还请说事。” 葛钰瞧也不瞧碗中,如果说从前有多么期盼这一刻,如今她就有多么痛恨。 葛廷之没说话,只自顾地给她夹菜,多夹了几次后倒也顺手起来,没了最先夹豆腐那般别扭。 想了想,他停下将葛钰空碗堆满的筷子,沉声道:“我知你恨我,你没错,你该恨。是我愧对你母亲,愧对你,你也恨的应当。” 突来的一句话,葛钰瞪大了双眼。 她不敢置信,葛廷之就如此清淡的说了出来。 “可我娘死了!” “她死了,再也回不来,回不来了!”葛钰霍然站起来,眼眶殷红如血。 葛廷之张张嘴,不知该如何安抚葛钰,也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得嗫嚅道:“对不起。” “葛大人无需说对不起,因为你不懂。您是无心之人,眼中只有名利虚荣,怎么会懂世间真情呢!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娘她走得有多遗憾,我有多么的痛苦和无助。那夜,不光我娘走了,我‘爹’也一同死了。” 葛钰说完,扫一眼满桌的淮安小菜和被那人堆满的碗,不带多瞧一眼地往外走。 “等等。”葛廷之出声,他知道,若就这般任其离开,他在她心中就真的‘死了’。 “我不会让你嫁去归宁!” 葛钰脚一停,紧攥着手,自嘲道:“不必,我愿意嫁。” 不同地貌,不同风情。看看不同的人与事,也总比在易安伤心强。 葛廷之一人坐在桌前独自落寞,斟起一杯酒,饮尽,觉着喉头发酸。 “老爷,您又是何苦呢。”林安入内,收拾着桌子。 “别动,”葛廷之制止他,“林安,坐下陪我喝几杯。” 林安心下叹息一声,停了手上动作,默默地给葛廷之又斟上一杯,躬身站着。 “老爷,门房今晚抓了一个人。” “谁?”葛廷之眼光迷离,像是有几分微醉。 “不清楚,口中直呼是来给钰小姐送信的,其他什么都不说,听口音儿像是江州人。” “江州,打淮安来的?” 葛廷之停下斟酒的手,看向林安。 “老奴也不敢妄断,但极有可能。钰小姐人在京中,除了淮安外,江州应是无认识之人。”林安从怀中掏出一个防水的牛皮信封。 葛廷之眼中清明,此刻毫无半分醉意,他拆开信纸,一目十行,半天没回过神。 “那人在哪儿?” “关在下人住的杂房中。” 葛廷之将信纸收好,吩咐道:“将人看管好,此事不许透露一丝风声给钰小姐,明白吗?” “是,老爷放心,林安省得。”林安应着,目前与钰小姐相关的事,无论大小,他都得往大了瞧。他家老爷与钰小姐的关系,已经经不起一点折腾了。 “收拾了,备车,去趟右相府。” 葛廷之突然站起身,林安一个激灵,右相府,难不成此事与大夫人有关?他按下疑问,匆匆下去准备。 *** 沈小山头灰脚灰,一身灰扑扑地趴在地上,他向地上淬了口唾沫,不停地扭动着身子,试图能挣开束缚他自由的绳子,然而事与愿违,反倒越弄越紧。 倒霉。 真是倒了血霉。 他咧咧嘴,嘴角上有一圈明显的乌青,脸擦在粗糙的地上,磨得生疼。 沈小山仰举了一会儿脖子,没一会儿酸得不行,又只得将脸擦回地上。他想了片刻,扭动着身子竭力坐起来,虽然后果是绳子差点勒进肉里,不过好歹不会断脖子。 “真笨。”一个糯糯的童音在屋中响起。 沈小山一惊,第一反应是,他这幅鬼样子被人给瞧见了。 “谁?出来!” 他环视一圈屋内,除了堆砌在角落的杂物后面瞧不见,空无一人。 “出来,我知道你在那儿。”他对着杂物堆说着。 “看来也不算太笨。” 葛寰从杂物中爬出来,一身同样是灰扑扑的,脸上还挂着在葛廷之书房临字时沾的墨汁。他今夜心情很好,以至于睡不着到处晃荡,正巧听见门房的人给林总管回话。 事关钰阿姐,他兴趣味儿很浓。 “小鬼,你干什么的?” “谁是小鬼?” 葛寰反问,他很不喜欢别人叫他小鬼,府中下人谁不是恭敬的呼他少爷。 沈小山嘴角抽抽,看着眼前三四岁丁点儿大的小屁孩,蹦跶起来都没他腿高,不是小鬼是什么。不过,他没说。 江州是大宁重要经济重州,盛产画纸、茶叶、丝锦,尤以云香府的云锦著名,沈小山身为淮安人,与云香府乃一江之隔,若是瞧不见那小鬼一身云锦剪裁的穿着,那就是他眼瞎。 “好吧,这位少爷,请问您是干什么的?” 葛寰将手背在身后,学着他父亲平日行步的模样,围着沈小山转了一圈,审视着他。 “你认识我钰阿姐?” “谁?”沈小山眉毛一挑,“葛小钰吗?认识,认识。” “你从淮安来?” 沈小山配合地点点头。他觉得被一个三岁的小孩盘问,怎么看画面都有些傻。 “听说,你是来给钰阿姐送信?” 沈小山还是点头。 “信呢?” “被捆我的人,搜走了。” “知道信中写了啥吗?” 沈小山要崩溃了,这小屁孩还问上瘾了,他忍了忍,这次换摇头。 葛寰拍拍身上的灰,点点头,看来是个老实人,偷听到的情报与审问的情报相当吻合。 他看了看一脸衰相的沈小山,心中略有几分同情。不过同情归同情,他要打道回府了,不然,再多耽搁一会儿,他娘便要找翻了天。 葛寰甩着小胳膊小腿,施然的向杂物堆而去,因为,那个墙边有个小狗洞。 “哎小鬼,你去哪儿?”沈小山忙叫住他。 “说了我不是小鬼。” “好,少爷,少爷好吧,您去哪儿?能带小的一起走吗?” 沈小山一脸谄笑,他服了,大家少爷惹不起。 “这狗洞太小,你可能过不去。”葛寰有些为难,实话道。 有狗洞? 这关押人的地方也太不精细了吧? 沈小山向前扭了扭,像一条被吃撑了的蚯蚓,他透过杂物堆下的空隙向洞口一望,闭闭眼,心中如寒风扫荡,拱拱身子又扭回原地。 “那你帮我把绳子解了。”沈小山要求着,虽然跑不了,至少能松快些。 “你确定?”葛寰眼珠转转,盯着他嘴角的乌青,“若是有人进来,发现你人在,绳子却躺地上,你不怕再被打一顿。” 沈小山白他一眼,真是个乌鸦嘴,只得死了心道:“您走吧少爷,不送。” 临了又加一句,“快让葛小钰来救我,要是晚了,就说:沈爷我做鬼也不放过她,拉她做垫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