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时节,山野红枫渐色,早晚天气已开始凉了。
在往寒山寺的石道上,吴嬷嬷一身灰布素衣急急走在前面。山路落了早霜,青苔湿滑,她几乎两个趔趄,又稳住身形,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山门。
一路从弥勒佛殿向后,穿过经堂、讲堂,直奔后寺的供养塔,到了这,吴嬷嬷脚步反而慢了,先略微匀了口气,抬头看向那塔下端着一盏莲花灯缓缓绕塔的女子,只见姑娘梳着菩萨高髻,头上莲花冠,一身昏银色素布长裙跣足而行,当真美得不似人间画,纵使看过无数次,吴嬷嬷仍不自禁呆了一瞬。
不远处放生井池的鱼翻起水浪,扑嗤一声。
温宣鱼听见动静转过头来,颈上唯一的配饰璎珞轻动,她微微侧头,带着一点疑惑看向吴嬷嬷。
姿容妩媚又带着易碎的美,让人心头微微一颤。
吴嬷嬷忽的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温宣鱼,那日春色正好,世子的轿子一路从甘泉侯府的侧门一路抬进别院,四个身强力壮的壮汉额上冒着热汗,面红耳赤的模样。当时她正疑心着,就看见世子整整衣冠从轿子上下来了。
两个侍女连忙要上前,却看见世子侧身,微微一笑,向后面的轿门伸出手,然后便看见一只素白的手颤巍巍伸了出来,接着轿门缓缓掀开,云鬓微乱耳尖淡红的温宣鱼缓缓从轿中走了出来,落地一瞬间,美人的脚微微一软,脚上一只鞋已然落下,然后世子轻笑一声,忽的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抱起,那一只雪白的玉足连同美人的冶容春酲裹进了世子的披风中。
如此情景,叫谁都能想到方才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青天白日,当真是……荒唐。
后来吴嬷嬷才知道,那位软玉一般的美人竟是落魄的忠义伯爵府二房的一个庶女,听说命运不济,接连许嫁都不长久,最后才成了世子手中的一个美妾。
按理说,以如今的京都局势,国祚飘摇,忠义伯爵府没落如斯,能有世子这样的人物肯放下身段来哄她一个庶女,该是何等的荣宠?但这位主子到好,总是一幅淡淡呆呆模样。
见她仍然如此,世子许是暗恼,越发夜夜折腾着她,有时候月都快东落,仍有叫人面红耳赤的低低哭声从东厢房中传来,间或一声,又很快消失。
吴嬷嬷开始曾和别人一样觉得是她冷心冷肺不识好歹。
直到有一天,碧云馆里一个小婢女偷拿珍珠败露,要被管家喝令当众杖责,那婢女哭着求饶说她只拿了一颗,也是为了给家里病重的阿母治病,求饶了这一回,只为她一片孝心一时糊涂。
按照规矩,偷窃主家财物的奴婢打上二十棍然后便要断了手指,那小婢女挨了两棍惨叫起来,管家正命人堵嘴,就看见从不出门的温宣鱼竟缓缓出来。
她穿了一条折裥裙,云鬓微松,披帛顺肩垂下,雪白纤细的脖颈上隐隐两枚让人面热的红,也是现在这般微微侧头,面上带着疑惑,唇红齿白,眼眸如含了春水。她走出来,看了一会忽轻声说:“不是一颗。”
什么不是一颗?
管家年已四旬,闻言抬头看了温宣鱼一眼,那容貌太过艳色-逼人,他不由得又低下了头去。
然后吴嬷嬷就听见温宣鱼柔柔微高了一分声音说:“是一匣珠。也并非窃,是我给她的。”她温声说罢向吴嬷嬷转头,吴嬷嬷去拿了,然后温宣鱼又回到了房中,房门随后关上。
原来她并不是真的那样。
晚上回来管家便把这件事细细说给世子听,世子听完默了一会,过了几天,便专门带着温宣鱼去了一趟寒山寺,将她那婢女出身的母亲的长生牌供奉上。
吴嬷嬷想,大概就是世子这样的温情,所以在后来经历万家倾覆,主子才会拒绝回到娘家忠义伯爵府府,而为世子自请出家吧。
吴嬷嬷一想到温宣鱼那糟心的娘家,眉头顿时蹙得更深了。
自从主子来了碧云庵修行,头一茬过了不到半旬,便来了三两次,都是明着劝主子回去,哼,这帮人的心思连她都看得出来,无非是哄回去,再“卖”个好价钱。毕竟现在是新朝伊始,多的是从边地回来的尚未婚配的将军新贵节度使,管什么为妻为妾,任他们再攀上一个,又能再过上几年好日子。
吴嬷嬷声音并不掩饰厌恶:“姑娘,刚刚在山下,我又瞧见忠义伯爵府的马车了,朝着这里来的。”
温宣鱼听罢站定,她垂下眼眸,看着手上的莲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淡淡说:“知道了。”
“姑娘。”吴嬷嬷瞧她一副随便如何的逆来顺受模样,心里有些着急,又恐吓到了她,想了想忍不住道:“我看那车马朱漆翠盖,恐是你家那位嫡母亲来了。我瞧着后头些是几匹同色禁马,那马上的人却不像是寻常护卫,姑娘要不要避一避?”这怕是来者不善,说不定就是谈好了明抢了,那些个兵鲁子哪里会什么怜香惜玉。
温宣鱼微微一怔。
避?怎么避?这碧云庵已是她最后的庇身之所。
她爹是忠义伯爵府的次子,但她母亲不过是老夫人身旁的一个婢女,纵使她在乡下早有亲事又如何,她被温家从乡下接回,成了一个攀附权贵的玩物。
家里亏空缺钱,便看上了京城红顶的韩家,想要将她许配给韩家纨绔的庶出三郎,后来缺权,渐觉能搭上的后宫的慕容家前景更好,谁知慕容家那位竟然是个不能人道的,她受不住打,在雨夜偷偷哭着回家,家门却紧闭不开。
后来慕容家的遭了意外,被带回的她又被直接送给了能左右刑部的豪门甘泉侯万家世子万淼,做妾。
那日,一顶软轿抬着她从忠义伯爵府沿着朱雀长街走到了甘泉侯府。
外面人声鼎沸,朱雀长街的侍卫马步军铁蹄哒哒,他就在软轿中要了她。荒唐,热烈,而又蛮横。
她闭上了眼睛,没有眼泪。
世子一直喜欢听她说话,她不爱说,他便使劲折腾她,折腾得厉害了,她带着哭音求饶,他便轻声哄,就像是哄一只猫儿一只小毛狗,然后再问她:“这回还想去找他吗?嗯?”
世子说的那个他,是她曾在乡下订过亲的未婚夫,她曾经送给他一个解结锥。当年在她被接走以后,他也弃笔从戎走了。
曾经温宣鱼辗转知道他戍守的营地地址后,给他悄悄写了很多信,还邮了她攒下来的那么多钱,但却从没有得到一次回音。
世子显然也知道,他接着说:“对了,你的那些信和钱我都给你留着。若今日你表现得好,我会考虑送给他。”
温宣鱼在软轿中蓦然睁大了闭着的眼睛。
万淼俊美无铸的脸近在咫尺,他嘴角带着讥讽而又晦暗的笑,看进她每一抹情绪。
随着她一声轻呼,他的手捉住了她的腰。
那一刻,记忆中少年清隽的模样,随着碎裂的希望一起消失了。
温宣鱼在侯府呆了两年。她开始觉得此生实在太漫长,太无趣。任凭外面风雨如晦,王朝飘摇,她只是沉默着守在后宅,等待万淼厌弃她,让她离开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