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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琼羽今年二十有四,本也是容颜清丽的小美人儿,可这当儿却因为脸上的疹子,戴着轻纱掩面。不过她胜在身段婀娜,哪怕见不着脸,只一袭杏粉襦裙,那也是弱不胜衣惹人怜惜的。

她虽是奉三娘之令,来给初沅教些规矩,但实际上,不过就是传授一下这与恩客的相处之道,以免初沅在服侍时不得要领,惹了贵客不快。

而真正的房中秘术,还是得等初沅出阁以后,再慢慢传授,不然,这生涩羞怯的第一夜于客人而言,便也没了趣味。

然,琼羽此行,却不单单是为了教她这些有的没的。

进屋以后,她一边揭下面纱,一边说道:“这两天我都打听清楚了,最有机会在你出阁宴上竞下头筹的,有好几位。一位是长安来的富商,年逾五十,妻妾成群;一位是永宁侯的侄子,荒淫无度……”

还有一位,是她曾经的裙下之臣,一个口口声声说,要为她赎身的县丞之子。

可不论初沅跟了这其中的哪一位,那她往后的余生,便也只能在这潭沼泽泥泞里挣扎了。

初沅怔然看着琼羽脸上的疹子,眉间蹙起了一抹愁云。

她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似在问琼羽,又像是在自问:“琼羽姐姐,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还是说,是我太贪心,太不懂得满足了吗?”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想抬手摸一摸琼羽的脸,可将要触及时,却又遽然停住,怜惜又歉疚地僵在了半空。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认命,可每当这时,便总有一道声音越过遥远模糊的记忆,盘旋萦绕在耳畔:“我们阿沅啊,可是这天底下,最最尊贵的金枝了,任是谁,都攀折不起的……”

那个声音温柔又充满力量,于是执念又生,慢慢地在她心里扎了根。

让她不肯屈服。

直至今日,那个想要逃离浮梦苑的念头,已然融入了骨血,再不能割舍。

她不知道,这样的妄念,居然还会将置身事外的琼羽拖下浑水。

她的叹息轻如落羽:“都怪我,怪我贪心不足,才害得姐姐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琼羽笑着摇摇头,道:“不要担心,我都有分寸的。这些啊,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其实用不了几天,就能全部消失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再说了,只要能帮到你,这点小事儿,又算得了什么?”

初沅都明白——

只有当琼羽破相,不能接客、不能示人时,她们才有办法走到下一步。

琼羽无条件对她的这些好,就像是一把炽烈热情的火,将她的心来回炙烤着。

她于心不安,回身在橱柜里寻了瓶药膏,转而交给琼羽,道:“这是三娘给我的玉颜膏,用过以后,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疤痕。姐姐的疹子起在脸上,可千万不能疏忽了。”

琼羽接过那个通体玉白的瓷瓶,睫羽垂下几分黯然。

原来这一瓶就价值千金的玉颜膏,竟是被三娘送到了初沅这儿。

也难怪她之前练舞刮伤手臂落了疤,三娘却无可奈何。

如今她终于得到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心里是喜,还是悲。

她暗自苦笑一声,再抬眼时,已经藏好了眼中的所有情绪。她对初沅笑笑,道:“多谢妹妹的一片好意,那这玉颜膏,我就先收下了。”

收好瓷瓶之后,琼羽还是给初沅讲了好一会儿,这风月里的秘事。

——毕竟,再怎么在背地里折腾,她们也得想法子对柳三娘交差不是。

眼看时间消磨得差不多了,到了要离开的时辰,琼羽拉起初沅走到里间,往她手里揉了张麻纸,附耳低声道:“这是浮梦苑的布局图,上边用红笔画圈的地方,都是三娘布下的眼线,所以你离开的时候,一定要小心避开……三日后,你换上我的衣裳冒充是我,循着地图上的路线,到浮梦苑后边的七里港河畔去。到时候,那里会有个船夫来带你离开,为了方便你认,我会让他在船上挂一盏灯笼,上边写一个‘陈’字。”

琼羽所说的这人,是她的同乡兼远房表哥,姓陈,名叫康太。

早年陈家落魄,他受了琼羽的恩惠,方能在浮梦苑填缺,以谋取生计。

然,他常年在外跑动,为柳三娘搜罗各地美人,一年里,能来浮梦苑的机会实在寥寥。

听了这全盘的计划,初沅微微瞠目,讶然道:“那姐姐呢,等我走后,姐姐又当如何?三娘若是知道此事,定不会饶过你的!”

琼羽握了握她的手,安抚着笑道:“我既然敢出手帮你,那就一定给自己留好了后路。这两天,林县丞的郎君就会为我赎身,到时候,我便不是浮梦楼的人了,三娘也拿我没办法。”

她这话漏洞百出,初沅听着,不由红了眼眶,忙道:“可是……”

琼羽却无声摆首,及时打断了她。她凄然笑道:“初沅,你和我不同。你被卖来的时候尚且不记事,但我却记得很清楚,那个将你带到这里、自称是你兄长的人,生的一张方脸,和你没有半分相似,想来,那定是诱哄婴孩的拐子,将你骗到了这儿。你真正的亲人,应该另有其人。”

“等你逃出去以后,你可以去找你的亲生父母,浮梦苑要挟不到你。可我就不同了,我要是走了,三娘一定会去我家找麻烦的。虽然当年就是我爹娘将我卖到了这里,但说到底,他们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不敢,也不能……”琼羽眨了下眼,眸中尤有泪光,“初沅,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拿你当亲妹妹看。你若能恢复自由身,那也算为姐姐,完成了一桩心愿。”

琼羽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砸在了初沅的心上。

等她话音落下时,初沅已是心口钝痛,不自觉地泪盈于睫。

她望着琼羽良久,终是在泪水将落之时,哽咽出声:“姐姐的大恩大德,初沅永生难忘,这辈子若有机会,必结草衔环相报……”

琼羽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她抱住,视线落在镜台旁,摇曳明昧的烛火上。

沉寂片晌后,终是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声叹息。

——“这些都不足挂齿,只要你能如愿,就好。”

***

时间越往后推,柳三娘就把初沅盯得愈紧。

等第三日,琼羽照例登门时,初沅的屋外已是明晃晃地守着两名狎司,限制着她的出行。

若不是提早得了柳三娘的吩咐,琼羽怕是要被拦在外边,连门都进不得。

琼羽还是头次见到这派阵仗,提着一颗心进屋后,不免担忧叹道:“但愿不是因为三娘察觉到了什么才好,不然……”

等到事情败露,以三娘的手段,她们被扒层皮都算是轻的了。

这样的道理,想来,初沅也是明白的,毕竟当年,她可是切身感受过,深有体会。

看着初沅的纤细身影,琼羽的记忆,一下子就被拉回了那年冬日——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雪地里的少女衣衫褴褛,像个破碎的瓷娃娃一般,被丢弃在此,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是遍布的青紫淤痕,气若游丝,奄奄一息,若不细看,还真难让人发现她还活着。

直到琼羽撑伞走近,那蜷缩成一团的小人儿,才勉强有了点反应——蝶翼似的睫羽轻颤,抖落下细碎冰粒,缓缓睁开的一双眼睛,也好似在冷雾中结了层薄冰,空濛剔透。

在望见琼羽之时,她显然还有些懵憕,一双琥珀般的眸子空洞无神,许久之后,那其间的冰层才像是慢慢消融,淌入了温柔笑意。她抬眸望着琼羽,艰涩地弯起唇角,乖巧又虚弱地唤道:“琼羽姐姐……”

声线细弱单薄,奶猫似的,只一声,便叫人心都碎了。

琼羽的心上,忽然就被这段回忆钩裂了一道口子,锯扯般的疼。

她张了张嘴,正欲开口之时,背对她而站的初沅便缓缓转过了身来。

——美人灯下回眸,一张小脸就像是在朦胧烟雨中晕染开来,远山黛眉,瑰丽绛唇,还真是千娇百媚生,美得不可方物。

这般模样,和多年前,雪地里那个狼狈的小姑娘,渐渐重合。

像,又不像。

她盯着初沅的脸瞧,一时间,竟有些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