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娜兰吓到眼泪停住。
人类没有催促,但目光安静地停留在她身上,像是在等待着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个人类,可怕得令娜兰浑身发抖。
这么多年来,她这个保命的本事,从来没有被第二个生物察觉过痕迹。
她本以为这世界上无人知晓的秘密,在这个人类的面前,竟然无处可藏。
“我……我……”娜兰想否认,可是看着面前那双微微弯起来的灰眸,她突然失去语言。
这个人类并不是一无所知,他已经掌握了一些关键信息,会知道她什么时候在说谎。
要怎样,才能活下来?
似乎怎样都看不见希望。
娜兰在这一刻情绪崩溃。
……
地上这个酷似人类小姑娘的魔物,脸上的眼泪像开了水阀一样流下来。
她脸上的表情本有些呆,在听到他的推断后,迅速过度到震惊和愕然。
果然听得懂人类的语言。
而她心性单纯如一张白纸,情绪写在脸上,藏不住心里的秘密。
他没见过如此肖似人类的魔物,变出的人身模样无可挑剔,连红着眼哭泣时,身上那种脆弱感,都让人情不自禁的心生怜悯。
换个人或许会被她骗过。
但对他,完全无用。
人类漫不经心的想,也漫不经心地等待着。
她哭得很凶,眼睛里仿佛藏了个水坝,此刻把所有的水一起放了闸,连她脸颊边的棕色麻花辫,都被落下来的泪水打湿了。
连身上穿的那条麻布裙子也是破破旧旧的,看得出来她穿了很久,上面补了一层层的补丁,都这样破烂了,也舍不得换条新的来穿。
人类缓慢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她哭都不发出声,只红着眼,一抽一抽道:“为什么、一定要杀我?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人类……能不能放我走?我还不、想死。”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面前这只魔物说话。
不是魔语,是字正腔圆的人类语言,她显然已经掌握了基础的人类通用语,断字清晰,拥有思考能力。
就是声音细细的,小小的,像只稍一打扰就会受惊飞走的胆小鸟儿,只要一阵风,她就会展翅惊飞,掠开水面涟漪。
低等魔物如同不开智的野兽,脑子里只有最原始的欲望,而这只魔物显然拥有相当程度的智力。
他想,或许她已经是一位魔王。
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魔王。
打架不会打,逃也逃不快,坐地下就哭,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任何战斗的意愿,像一个柔弱渺小的人类。
可当魔物的拟态无限接近人类、外表形象完美没有任何破绽时,这本身就已经昭示着她具有相当强盛的能量。
或许是她还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在他放下戒备时,再出其不意,使出致命一击?
他不以为意的笑了一下,慢慢回答:“那些被你同类吃掉的人类村民,他们做错过什么?”
“老虎会因为兔子无辜,就从此改去吃草么?狩猎者与猎物之间只分输赢,没有道理。你们魔物一向推崇适者生存,难道还要我来教给你么?”
男人仪态温文尔雅,是在人类社交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赏心悦目,“其实,我的耐心并不好。”
白金色手套下的五指依次收拢,他将放在空中一直不曾得到回应的邀请收了回来,“既然你不回答,那我只好自己来拿。”
周围气温迅速冷了下来。
他的灰色睫毛轻轻垂下,盛满了窗下暖耀的光,而嘴唇则轻轻动了起来。
娜兰没有听懂他念出的语言,但她感到像是有某种力量,在这个空间被释放出来。
很快,她就明白那是什么了。
人类身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那里面有无尽的冰霜雪暴在呼啸。
几个呼吸间,冰霜以他们所在之处为圆心,在呼吸间生成了半米的厚冰,重重扑上石廊拱门与彩绘长窗。整个长廊都被冰霜封印,长长的玻璃窗被冰包裹,像是一层厚厚的水晶。
随着气温骤降,连空气中的水也凝聚成冰镜,如同一面面细小的镜子悬停在空中,折射的光线丝丝分明,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
他在风雪中心起身,向前一步,手套下的指,点在娜兰的额头上。
“我需要你的力量。”
娜兰想尖叫,但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挣扎逃开,可是她的身体仿佛已不再属于她,明明头脑发出指令,但身体却像被封印在原地,再也不听使唤。
人类吟诵吐出的声音很轻,却沉重玄妙如最古老的深渊力量:“我要看一看,你究竟是什么。”
他的话语落下后,一股陌生而磅礴的精神力冲进娜兰的大脑,这个人类借由某种神秘的仪式,与她的灵魂建立了直接联系。
娜兰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没有一个念头,能有躲藏的方向。
她的灵魂像是被外力完全打开,整个精神世界都被迫失去所有掩饰。
很快,男人脸上露出了些微的讶异,“预知?”
他脸上表情微有变化,像是多了一点真实的笑意,“……有点意思。”
娜兰能清晰的感受到,人类通过仪式的通道,把什么东西推进了她的脑袋里。
这些意念附着人类精纯的意念,甚至调动了娜兰从来不了解藏在自己体内深处的力量。
他明明没开口说话,她却在脑海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随便来点什么……嗯,让我看看麦穗城。”
娜兰听说过,麦穗城是一座人类的城市,据说离这里挺远,娜兰从来没有去过。
“麦穗城”这三个字在她脑海中留下了,他的语调是温柔的,却用一种极其霸道的力道,强行激活了她的能力。
她的幻视能力在人类的催动下,像泛起涟漪波澜,画面在迷雾的水面动荡。很快,一个陌生的地点在她眼前浮现,周围的环境也逐渐随之清晰。
她看到了一片黑色的荒地,这里像是被大火焚烧过,但又不止如此。
身为魔物,她向来对黑暗的气息更敏感。这片被焚毁的土地上,有某种灾厄的气息放肆流淌,像是刚刚经历了某种可怕的天灾。
她顺着这片未烬的暗火寻找,终于看见了可以辨认的东西。
目光的尽头,那里有一座人类的城市,城口摆放着一个金色麦穗堆成的稻草人。稻草人被打扮得喜气洋洋,只是若将视线移至这只金色稻草人后方,便会看见这座城市正燃着熊熊黑烟。
天空很黑,她甚至无法分辨这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空气中有呛鼻的气味,是看不清边际的浓烟。
她走进了城中。
麦穗城中冒着滚滚黑烟,到处都是哭声和尖叫,着火的建筑已经汇一片汪洋火海,已烧得让人认不出它们原本的模样。
街道上,有一对夫妇正在惊慌逃窜,可时机不巧,姜红色头发的妻子身边正好有一座小洋房爆炸坍塌,墙体碎成无数石头,像泄落的山洪般,将她的身体埋在废墟之下。
丈夫被爆炸崩到了另外一面,竟然躲过一劫,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疯狂地扑到废墟上,试图徒手从那废墟中挖出自己的妻子。
这里是一场人间炼狱。
她看到更多的人逃了出来,他们有些逃到浓烟中,有些永远的倒在了浓烟的路上。
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离别?
娜兰怔怔地看着,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水。
即使是她在面对自己死亡时,她都不曾感受过如此的悲伤。
娜兰亲眼见证着生命的流逝。
她看了很久,久到她不想再看下去,她第一次拥有着如此强烈的意义去结束这个漫长的幻境,甚至都没能等她看到自己的死亡。
而那个失去妻子的丈夫在原地,一直挖了很久。
他的双手已鲜血淋漓,周围的人从他身边匆匆跑过,每个人带着各自的苦痛与别离,身影最终都隐没在硝烟火雾中。
在火与烟交织的背景色中,丈夫在废墟下挖到了更多的血。娜兰痛苦的闭上了眼,她虽然不明白人类的这种羁绊,但那位丈夫的脸上的表情,已让她不忍心再看。
他在那里跪了很久,将自己妻子脸上的血擦干,合上她的双眼,从旁边抓起了自己的佩剑,向着她所在的位置走来。
看到武器,娜兰下意识就想往后退,但她退不了。
不仅如此,她很快发现自己举起了手。
只是……那并不是她的手。
随着视线下移,她看见在烟火中不曾沾染任何灰尘的人类身体,他戴着一副白底金线的手套,手指修长根根分明,姿态却矜贵从容。
她记得这双手套。
这是……那个人类的视角。
丈夫逆着烟火而上,声音嘶哑:“汀森──”
他的声音已经全哑了,像是石子在砂砾上挤压摩擦,“……为什么你要带来这种灾难,你不是人类的救世主吗?为什么你会亲手毁灭这一切?”
“你杀了这么人……这么多女人和孩子!我的妻子爱莲娜,她做错了什么?她有什么罪?!”
“我们甚至还在家中邀请过你,爱莲娜……她还亲手为你做过晚饭……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怎么下得去手!!汀森,你不是人,你是恶鬼!”
汀森声音缓慢:“或许你很难相信,但我种族确是人类,让你失望了。”
他的声音沉凉如水,在硝烟与火的背景下,依然有那种温柔的味道。
娜兰可以想象出,这个叫汀森的男人说话时眼神的温度。
他的嘴边牵起弯度,眼中虽有笑意,却会令人浑身发抖。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期待的画面,是我送给麦穗城丰收节的贺礼……救世主?有什么意思?像你们这样生死哀怒都可预测的蝼蚁,有什么值得我去拯救的价值?”
汀森说话的速度始终平稳,他甚至一直在微笑。
无论是杀戮和毁灭,又或是救赎与拯救,都不值得他丢下这身刺眼的云淡风轻。
那位丈夫提着剑,向汀森冲了过来,尽管他知道对上面前的汀森,他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但这或许本来就是他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