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世子爷,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呀!”
一位胖若水缸,着锦衣宽袍的中年男人拭去满头热汗,碎步赶到跑堂前头,躬身为雁凌霄推门。
闻声,连翘翘抿嘴一笑,瞟一眼二十出头的“老人家”,那副骄矜倨傲的模样,活像别人欠他一万两银子。
遂软下身子,紧挨雁凌霄落座,再摘下帷帽,明眸盈盈对樊楼的管事说:“掌柜的,且先别忙着说场面话,给咱们世子爷上一盏热腾腾的素分茶,甜汤里加上核桃、果干,再上几笼点心。旁的菜色就按世子的喜好安排一桌。世子现今不好饮酒享乐,一切以清淡为宜。”
帷帽压乱了红药为连翘翘重新梳好的发髻,却别有一番风鬟雾鬓,星眼烟眉的妩媚。
掌柜看直了眼,一时呐呐无言,待雁凌霄缓缓擦拭手甲之余,冷冷瞥他一眼,这才如梦初醒,点头哈腰连连应声出去了。
雁凌霄私底下话不算多,连翘翘也乐得不去招惹他,省得被他一张嘴噎到无话可说。她左右张望,思忖道,这樊楼的桌椅灯烛皆非寻常物件,屏风贴的画也是当朝名家所作,比之沂王府都不差了,也不知道背后东家是何方高人?
素分茶上桌,连翘翘净过手,用拨弦弄琴的姿态,为雁凌霄盛了一碗有红枣有莲子的甜羹,柔声道:“世子,喝上几口补……暖暖身子。”
雁凌霄横她一眼,刚接过瓷碗,雕花移门就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位头戴高帽,肩扛扁担,穿长袍的驼背书生,帽檐到衣摆都挂满木头雕的眼睛球。
那书生行了个长揖:“小生公孙樾,参见世子殿下。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告,还望世子听罢故事,赏小生一份买酒钱。”
连翘翘被惊了一哆嗦,果断钻进雁凌霄怀里,揭开他的狼毛大氅一角,眨巴着杏眼往外瞧。
雁凌霄面上生愠,冷笑道:“樊楼如今是不比以往了,卖酸文的秀才都能进来做掮客。”
见雁凌霄并未张口让人滚出去,连翘翘明白过来,世子爷对此人也有兴趣,但他性格强势,不喜欢这酸溜溜的秀才不请自来。
墨堆一样的发髻倚在雁凌霄肩头,连翘翘央道:“世子,您瞧他冠上挂的眼睛球多有趣?妾身还从来没见过这般稀奇古怪的人物,您听一耳朵,左耳进右耳出,就当散点酒钱,买个乐子。”
雁凌霄轻哼一声,没有答复。公孙樾见他怀中女子朝自己颔首,便大着胆子,扯开嗓子,用含混不清的南方官话说了一桩旧事。
且说与大绍隔江相望的南梁小皇帝,几年前曾出言赞叹某位歌女手若柔荑,一旁的太傅裴鹤听罢,便命人将歌女的手砍下奉给小皇帝,直言为君者不该沉迷享乐。小皇帝被吓到当场便溺,从此遣散宫中歌女舞姬,万事以太傅为尊。
“噫。”连翘翘撅起嘴,“我还以为裴鹤是多了不起的人物,几年前那小皇帝才多大?尽会吓唬小孩子罢了。”
雁凌霄哼笑,指腹轻点她的上臂:“说得对。”
公孙樾拱手,接着说:“听闻那些瑶台仙女一样的歌女流落民间,没多久就逐一消失。有人说是太傅下的手,担心小皇帝又起玩心,于是斩草除根。也有人说,裴太傅将这些人收入麾下,仔细□□,再送入南梁高官后宅,或是做大绍的官吏小妾,以此探听消息,为南梁暗度陈仓。”
连翘翘长吸一口冷气:“好毒的心思。世子爷,这要是真的,朝廷上的一言一语岂不是都被那裴鹤知晓了?”
“哪有那样容易?嘴上没把门的才会跟家中妻妾讨论朝政,这般没轻重的人在朝廷里也不过是虾兵蟹将,裴大人爱听就听去。”雁凌霄冷笑,覆有银甲的手紧扣住她圆润的肩头,冰凉冷硬。
话虽如此,雁凌霄依然赏了公孙樾一枚金锞子,后者弓背勾颈,作揖告辞。
“唉,刚才不该赏他的。”连翘翘搁下筷子。
“怎么?”雁凌霄轻笑,“吵着嚷着要听人说书的是你,眼下又后悔了?”
“世子爷。”连翘翘张嘴衔过雁凌霄夹给她的清炒菱角,嘟囔道,“那裴鹤行事阴狠,又是砍手又是杀人灭口血刺呼啦的,妾身听完都没胃口了。”
“是么?”雁凌霄单手支下颌,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喂连翘翘。
把人喂到肚圆,再得意地反问:“小夫人不是没胃口么?今晚也没少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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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抄案房。
雁凌霄手握一沓卷宗,新鲜的墨迹在手甲上晕开几点墨渍。
精得跟猴儿一样的小察子双手奉上一张湿热的巾帕,嘿然一笑:“世子,这都是属下们连夜审出来的供词,鞭子废了好几根呢。那些南方来的探子嘴跟石头一样硬,您猜怎么着?拶子一上,生生夹断几根手指,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都跟倒豆子似的全秃噜了个干净!”
“嗯。”雁凌霄屈起食指,轻敲那沓字字带血的供词,紧盯一行行罪证,低声念道,“八月十五,送舞姬薛氏往长平侯府。九月九日,送舞姬楚氏往溧阳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