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的面容沉静如水,即便是穿着新做的绸缎短襟,也能看出底下覆盖着的肌肉孔武有力。
穆春忽然停下脚步,叫了一声“舅舅”。
此人自然不是周氏的兄弟,而是穆夏口中的苏妙风的表兄。
穆夏论理要喊表舅,她自然也跟着喊。
那汉子狐疑停下脚步,听穆春自我介绍后,才拱拳道:“原是穆……”
他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
穆春喊了舅舅,他若是叫“穆大小姐”,未免显得生分。
可若是叫穆春,又觉得不合适。
穆春笑着不让他为难:“正是我。”她笑着道:“听闻表舅舅如今远在辽州做武教头是吗?”
汉子点点头。
穆春猜想,他远去辽州,怕就是为了离开楚州这个伤心地吧。
辽州靠近边关,离京城很远。
偏他还有心,千里迢迢过来给苏老太太拜寿。
真是一个痴情人。
“表舅舅的事情,我私底下略有耳闻,如此说是唐突了。”穆春先道歉,后又道:“表舅舅先不要觉得我没有礼貌,亦或者嚼人舌根,我实是有事相求,即便此事不归我管。”
那汉子看穆春豆蔻年华,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然说话滴水不漏,眼眸子自信稳重,先就信了三分,道:“有何事,你说。”
他顾忌长辈身份,多少要矜持些。
穆春就道:“大姑姑已经不在人世许多年,世人虽淡忘了她,怕是表舅舅还会永远记得,才有今日千里拜寿。苏家如今的场面,表舅舅身在官场,也能窥见一二。苏家那些舅舅们,要再入仕,怕是难如登天。”
长子苏光爱玩乐,与穆文义这个吊儿郎当的小舅子不遑多让。
三子苏辉能干精明,但也只限于商场之上。
老四苏阳苦读诗书,然二十岁的人了,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
从阳岐城读到楚州,又读到京城。
读书倒是越读越狠越读越远,人都读傻了。
那汉子沉吟半响,才道:“你是想……”
“苏家祖上是战场上立功获封,总一味迷恋读书入仕未免将路堵死了。”穆春笑:“若是有可能,表舅舅能否劝说四叔习武,也算是另辟蹊径。”
那汉子还未说话,穆春歪着头眯着眼睛问他:“与其在心里每日惦记故人,想起来就意难平,不如做些能改变的事情,好教故人泉下安息,您觉得呢?”
那汉子收回反驳的和拒绝的话,认真看了穆春,才道:“我尽力一试。”
“四叔有些执拗,劝说不通时,可使些激将法。”穆春提醒完了,这才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跟着前来催促的珍琴走了。
她们走时,已经只剩零零散散的宾客。
苏大太太赶出来,拉住周氏不让走:“妹妹,还好来的及。”她道:“老太太请你帮忙呢。”
周氏跟着她进到后宅,苏老太太似乎是累着了,歪在紫檀木的矮榻上,有气无力地看苏三太太和苏氏整理今日的礼品。
大大小小的锦盒堆如小山,可见苏家虽日薄西山,但是积蕴深厚。
“这么多,我没做过,弟妹也不行……还是小姑奶奶提到妹妹你,这才赶紧请过来。”苏大太太说。
周氏上前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
怕是这些库房贵重之物,平素都捏在苏老太太手中,苏大太太和苏三太太都不会清点入册。
苏老太太似乎也没有放权的样子,宁愿请周氏这个外人帮手,也不肯让两个儿媳妇跟着学。
周氏心里嗟叹一声,开始清理。
一桩一件命人拆开看了,又原样包好,分门别类登记清楚,一一入库。
这是很简单的活计,怕是因苏老太太不肯放权,两个儿媳妇也就不愿意大包大揽,省得有丢失的或者没理清楚的,被迫担责。
一家人,全是防着人的心思。
穆春在旁边也瞧得明白,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穆夏说话。
有了周氏在场,事情办得很快,不到天黑就整理完了,一共一百四十三件。
苏老太太眯着眼睛不知道何时睡着了,听说弄完了,起身就摸了最上面两个小盒子,递给穆春穆夏一人一个:“不拘是什么,拿着玩儿。”
穆春打开,见是一串沉香木的手珠。
穆夏打开,是一对绞丝赤金镯子。
两个人都乖巧道谢。
苏三太太却还不让周氏走,拉了她到自己屋里说话,遣了穆春和穆夏避开。
苏三太太道:“若非老太太留你帮忙,还不知道姐姐竟然已经这样能干。正好有一事,请姐姐拿拿主意。”
周氏不问,等着苏三太太说。
“今日寿宴上,肖太太瞧着我们锦华好,悄悄与我说,她家有位表少爷,长得清秀儒雅,到了议亲的年纪。”苏三太太道:“我悄声问了句是哪家,你猜是哪家?竟是你家大侄女刚嫁过去的文昌伯府。”
“我不敢随意答应,只说要回禀老太太一声。”苏三太太道:“我知道这是门好亲事,可又觉得文昌伯府家的少爷,该不会落到咱们锦华头上,又怕其中有诈,又怕失了这桩好婚事。”
周氏笑着拍手道:“好女百家求,听起来是好事,你为何不禀明老太太再说呢。如今来问我?我又不是做媒的。”
苏三太太苦着脸:“好姐姐,你不知道,我为何不告诉老太太?是因为这桩明摆着看是门好亲的事儿,一旦她老人家知道,哪管对方是聋是哑,定然要先攀上了再说。”
周氏诧异不已。
苏三太太索性说了实话:“当年那位大姑奶奶,进了宫的那位。你当老太太不知道她与那武教头情投意合吗?是上面有了旨意,苏家要出一位秀女,眼巴巴的便将大姑奶奶送过去。那可是嫡亲的姑娘啊。”
周氏闻言一滞,有些难以置信,看起来傲气镇定的苏老太太,是这般功利的人物。
“好在后来再没有这样的事,不然,小姑奶奶哪里还能嫁进你们家?又不是亲生的。”苏三太太无奈得很:“我如今连对方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岂敢轻易应承,更不敢跟老太太开口。托人打听吧,外头以讹传讹的事情还少吗?思来想去不放心,想请姐姐代我走一趟。您大侄女嫁过去不久,正是探望的时候。”
她哭丧着脸带着三分哀求:“好姐姐,我就锦华一个闺女,可容不得半点闪失。若她过得不好,我可死不瞑目。”
周氏拗不过她一颗为了女儿操持的心,点头答应道:“我就算了,哪里有空离得阳岐城?莫不如这样,过几天文忠就要去楚州老太爷那里,我教他文昌伯府瞧瞧,顺道再考考那位三少爷,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