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沈净背着一个昏迷的阿六回到丹羿宗,传召了仅剩的师弟陈帘来到洞府内。
陈帘于修道一脉上天赋平平,但善易容,人情市井味较大部分修士浓厚,那话本商业帝国便多是他打理。这会他大半夜正睡得香,被叫出来也不敢生气,颇有“怀民亦未寝”的无语凝噎。
见了人,他先茫然,随后拍手一笑:“掌门师兄,你怎么大半夜抢了个少年来?哎呀呀,你难道是有那个不为人知的什么癖好?”
沈净把阿六放在床上,坐在一旁仔细看着,久久不曾回话。
陈帘抠着脑袋便也凑过去仔细看:“哎呀这穿的衣服不是那逍遥宗的吗?掌门师兄你真要抢也换个地啊,怎么从那里抢了个人来?多晦气啊!”
他嗓门一大,昏迷中的阿六眉心微皱,沈净这才轻声说话:“你看他,像不像小絮?”
陈帘心如擂鼓,赶忙低头仔细打量阿六眉眼,许久后眼眶泛红,忍不住转身哽咽,又以低骂声掩饰难受:“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小师弟转世,呸!原来是逍遥宗那腌臜地方搞鬼!”
骂着骂着他想起更重要的另一人:“掌门师兄,小师弟能找到,那大师兄也一定可以,没准他们的转世都是被逍遥宗窝藏了!”
沈净摇头:“我搜过了,没有。”
“掌门师兄,我们和那逍遥宗积怨已久,不如直接撕开了脸皮——”
沈净抬眼看了激动的师弟一眼,顿时令他噤声。
他复低头凝视阿六,低声吩咐道:“你穿戴整齐去山门候着,这一路我已清道,再过不久,不是邹翎来,就是白羽来。你把来人领回这里。”
陈帘听到其中一个名字浑身都不自在,回神来才惊觉此事复杂,若真是丹羿宗和逍遥宗的仇怨那好处理,可要是多了一个不爽就出剑劈洞府的白羽,那事情真够麻烦。
“掌门师兄,要是来的是白羽那煞神,你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放心,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小絮。”
陈帘这才提心吊胆地去了山门,果然一路而来不见任何守卫的弟子灵宠。他自己守山门,一人当关,强撑个万夫莫开的架势。夜色浓稠,他怕来的是睥睨众生的白嚣张,也怕来的是那个魅惑众生的邹狐狸。
陈帘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往事,当年丹羿逍遥两宗想结姻亲,他也牵涉在浑水里,少年郎们往来频繁,曾经勉强也能算作是朋友。他对邹翎的感情不像已故的沈默大师兄、苏絮小师弟那样痴愚喜欢,也不像掌门师兄那样复杂的爱恨憎恶交加,从前他看邹翎,其实像看另一个处境相似的自己。
丹羿宗内门天才辈出,在外人眼里,陈帘平平无奇得令人好奇他怎么赖下来,对面逍遥宗的邹翎也是类似,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他们在各自的师门内都是存在感稀薄,头顶像天一样的师尊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当年沈师兄苏师弟之死都与邹翎密切相关,可说来奇特,陈帘厌恶逍遥宗,关于邹翎却始终说不上喜恶。也许是他心中那份奇特的同病相怜在作祟,他总觉得邹翎也是个无所适从的木偶。
正想着,山门前传来了木轮碾过尘沙的声音,陈帘抬头,自苏絮死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邹翎。
陈帘没见过他中间三百年穿如丧考妣白衣时的寡夫样,他记得从前邹翎当弟子时就穿招摇的红衣,现在他推着简陋轮椅来,也穿一身红衣,也系红狐毛发坠,眉目依旧昳丽如画,好像三百年弹指而已。
“你腿脚怎么了?”
“没怎么,小伤。”
“白羽不来啊?”
“我自己来就好。”
两人开口问候如温水平和,不呼其名也不叙旧。跨越三百年相视,两个夹在天之骄子们缝隙里讨生活的怂蛋隐隐有知音之感,但都不足为外人道。
邹翎摇着轮椅前来,陈帘在前头引路,再寻常不过地开门见山:“你藏起我们小师弟的转世,是想这一世对他好点以便赎罪,图个心里安定吗?”
邹翎自然而然地闲谈:“我没有藏他,一直想告知贵宗,但看他融入逍遥宗的生活,便不再干涉。没有找到他时确实想赎罪,可是找到他后,我看着他想,世上已没有苏絮,有的只是普通弟子阿六,平凡无奇过完这一世,未曾不是一种夙愿。”
陈帘叹气:“聪明人谁不知道是这个理呢?可走的人是一了百了了,活下来的人却停在思念和愧疚的阴影里。我和掌门师兄还在今生徘徊,师弟却已经踏入见面不相识的来世……这谁受得了!”
邹翎只说:“该受的。”
他也思念着不可回转的故人,然而逝者便是逝者。邹翎没有特意寻找故人来世的心,与小宝相遇是缘之未尽,小宝又与阿六有未尽缘,他们才兜兜转转,又回到同一个把酒言欢的庭院里。
这百年,他与小宝是主仆而非师兄弟,与阿六是师徒而非冤家朋友,小宝与阿六也不是怀瑾与苏絮的关系。
一切如新不如故,当如此。
走到半路时,陈帘在自家竟还狗狗祟祟地用灵力传音给他,举止说不出的心虚:“邹翎,我们掌门对你憎恶至极。”
邹翎意料之中地点头,却听到陈帘继续传音:“这厌恶除了源于我们师兄和师弟之死,还有对你本人的切实厌恶,因为你……”
陈帘后面说的一句话,让邹翎陷入巨大的错愕。
“以我们两宗的恩怨,我原本以为我们之间是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想到还有今夜这么一茬。待会你见了我们掌门,呃,那个,能麻烦你保持好这个浪荡人设吗?”
陈帘用传音拜托,就是怕这件事被沈净知道,他也无奈,可也必须为之。
“说白了,就是希望你能让他继续这样厌恶你。”
邹翎在感到离谱之外,很快便接受了这一结果和安排:“明白,本就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