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齐地富庶,民风包容,我大概会从海上泛舟入齐,而后在那里一边做些营生,一边着书立说吧。”
为了避免被越王勾践追踪到,此事范蠡并没有对外人提起。
甚至连至交好友文种也不知情。
相处近二十年,他早已看出那位雄主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共富贵。
为了避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结局,他毅然选择激流勇退。
不过眼前的无咎本就是世外隐士,倒也不必隐瞒。
说起来,无咎当年私自带走美人郑明,还给他带来少许麻烦。
但当他后来听说对方的经历后,不但没有怨恨,反而格外欣赏对方这种超然于世的态度。
这正是他今日特意来湖上相见的原因。
他想看清楚这个人的本性,再决定是不是值得深交下去。
于是下一刻,他放下茶杯,语气郑重道:“我在齐国也有些许薄名,若无咎君有意出仕,我可向齐侯举荐你。”
“范先生举荐在下做什么?出将入相?”杨遇安摇头失笑,“我很清楚自己多少斤多少两,没这个本事。”
“那去当一个都大夫如何?”范蠡继续提议道,“若能保境安民,或许也能青史留名。”
“先生太过抬举了!”杨遇安还是摇头。
“那当一县之令呢?”
“先生便是举荐一个乡三老,无咎也不敢受。”杨遇安干脆地回绝。
“为何?”
范蠡对此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好奇。
“因为无义。”
“无义?”
“敢问先生,吴楚争霸,越王吞吴,乃至于诸侯逐鹿中原数百年,哪一位是讲道义的?”
范蠡目光微凝,沉声道:“夫差围勾践于会稽山下,是为了报杀父之仇。”
“勾践北上吞吴,是为了报三年为质之耻。”
“中原诸侯连年征伐不休,但大多数情况下,都师出有名。如何就无义了?”
杨遇安轻笑道:“诸侯国君嘴里的道义,就真的是天下人的道义了?”
“那依无咎君的意思,谁说的道义,才算是真的道义?”
“当然是我说了算!”杨遇安指着自己,理所当然道。
范蠡见他不似开玩笑,静待解释。
便见杨遇安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道:“我是谁?乡野一匹夫而已。”
“正如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凡人一样。”
“诸侯国君为了一己小义,连年征伐不休,使天下人流离失所,田地荒废,老无所依,幼无所养。”
“这不就是为了小义而丢失大义吗?”
“既失义于天下人,又如何称得上合乎道义?”
说到这里,杨遇安摊手道:“诸侯无义战,我何苦还要为虎作伥?”
“君子此言大善!”
郑旦姐妹当先拊掌叫好。
就连对面座的西施也听得妙目流波。
她这辈子的人生底色几乎就是吴越争霸的过程,对此感悟最深。
至于首当其冲的范蠡,经历最初的错愕后,脸上流露出欣慰之色,也跟着拊掌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既然无咎君不愿出仕诸侯,何妨随我去齐地隐居,一同潜心治学?”
一同治学只是自谦的说法,无咎只是一个武夫,哪里有什么学问?
其实就是收徒弟的意思了。
对于范蠡这种学富五车,早已名满天下的智者来说,如果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大概就是着书立说,为自己找个衣钵传人了。
这没什么可犹豫的,能够拜范蠡为师,杨遇安肯定一百个愿意啊!
其实他自问做不到真正澹泊名利。
主要是在这幽魂记忆世界里,哪怕给他去当周天子也没有意义。
就好比他明明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姐妹花老婆,结果回头一想,记忆里全是白光,白光,圣洁无暇的白光……
可范蠡的学问不一样。
这是真的能带走的“珍宝”。
“夫子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
数月后,杨遇安随范蠡在齐国安顿下来。
后者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隐去本名,自称“鸱夷子皮”。
这日,范蠡开始传授杨遇安学问。
“我这一生,有三种学问最为自得,分别是商贾之道,用兵之法,以及技击之术,你想学哪一样?”
肯定是全都要啊!
杨遇安心里默默喊道。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
范夫子这道选择题,表面上看,是让杨遇安选择修习的学问。
其实真正目的在于试探他的志向。
全都要,那便意味着这个人胸无大志,只是贪慕虚名,浑噩度日罢了。
范蠡倒不至于立即赶人,但往后他是别想学到真本事了。
你也别狡辩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钦慕先生的学问,嘴一哆嗦就全选了。
连这点暗示都看不出来,说明缺乏悟性,还好意思拜范蠡为师?
所以杨遇安没有着急选择,而是认真思考起来。
范蠡也不催他,拢手在一旁等待。
只有极少数的天才可以生而知之,绝大部分人明确志向,都需要一个过程。
……
三种学问,杨遇安首先排除了技击之术。
不是他瞧不起范蠡的剑术。
只是从先前《越女剑法的成色来看,他已经对千年前的武功不抱太大希望。
就算范蠡本人剑术再高超,也不可能超过千百年以后的“当代人”吧?
剩下的商贾之道与用兵之法,他下意识偏向后者。
时代在不断发展、进步。
古法再是精妙,不能适应时代变化,终究是会被后世渐渐淘汰的。
相对来说,兵法校之商道,“落后”的速度没有那么快,似乎更有学习价值。
毕竟有越吞吴的成功桉例在前,范蠡的兵法肯定靠谱。
而商道……来自后世商业社会的他,就算不是商业奇才,基本的常识也不缺吧?
他不太相信先秦时代的商道,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帮助。
只是当杨遇安准备效彷楚霸王来一句“商贾小道尔,剑一人敌,不足学,大丈夫当学万人敌!”时,心中没来由一阵季动。
他有种微妙的预感,如果不选商贾之道,今后将追悔莫及。
眼下这个记忆副本世界,原主无咎的人生圆满,遗愿已了。
这意味着他不会再有三周目重新选择的机会。
一旦作出选择,就无法回头。
该选哪一个呢?
遇事不决,他决定问问仙子小姐姐。
“三种学问,我是否最应该选择商贾之道?”
“是。”
琼花仙子没有任何迟疑。
于是杨遇安也不再犹豫,拱手道:“愿学夫子的商贾之道!”
“哈哈哈哈哈……”
范蠡捋着花白胡子,仰天大笑。
“我就说没有看错人,无咎君果然是上天赐予我的衣钵传人!”
……
……
接下来半年,杨遇安一边跟着范蠡在齐国治产经商,一边学习他的商贾之道。
这半年没有任何白光快进,是实打实地度过。
他也因此在范蠡的言传身教之下,渐渐理解了他的学问精髓。
原来当初范蠡给他三种选择,真的只是在考校他的悟性与志向而已。
实际上在范蠡这里,三种学问本质就是一种学问,被他称为“计然之道”
“计然”就是范蠡的夫子,按辈分算是杨遇安的师公。
据范蠡介绍,这位计然夫子博学多才,擅长推演计算,因此精通世间万事万法。
有点一法通万法的意思了。
杨遇安感觉这说法有些夸张,但这半年学习下来,他确实发现范蠡不管在经商、兵法、剑术还是与人打交道的种种事情上,其实都在运用同一套理论体系,也即他自称的“计然之道”。
于是已经学得小有所成的杨遇安,决心请教更加深入的学问。
“夫子,计然之道的根本,是什么?”
范蠡闻言,却反问道:“那无咎君以为是什么?”
“学富五车,洞明世事?”
范蠡摇头。
“精妙计算,料敌先机?”
范蠡还是摇头。
“抛开表象,把握事物发展的根本规律?”
最后这句,杨遇安有点破罐子破摔,将后世的车轱辘话都搬出来了。
没想到范蠡闻言,目光有些惊喜。
不过很快他再次摇头,道:“大道理的话,谁都能说出个一,但真正的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杨遇一愣,心道这不就是老子的《道德经吗……
莫非计然祖师学的是老子那一套?
果然下一刻,范蠡开始讲解道:“世事纷繁复杂,然事关天下生民根本,不外乎食、货二事而已。”
“不违背农时,百姓便不会缺少食用的谷物。”
“不砍伐过度,山上的木柴便能用之不尽。”
“江河里的鱼鳖,陆地上的走兽,乃至天下千千万万的生民,全都是这个道理。”
“然而正如无咎君先前所言,诸侯无大义,为了争霸连年兴兵征伐不休,虚耗民力。岂不知民才是国之根本?如此本末倒置,越是征战,国家就越是衰弱。”
杨遇安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那天下一统,铸剑为犁,如何?”他试探问道。
“不够。”范蠡略略沉思,就给出答桉,“君主不懂与民休息的道理,争霸之心便没有止境,哪里会有真正铸剑为犁的一天?”
“就好比越王勾践,灭吴复仇后,当真就息兵了吗?并没有,他现在一心想着北上中原称霸。”
“如此穷兵黩武,我料他十年之内必定大败而归。”
“退一万步说,假使勾践成功问鼎中原,甚至做到了你所谓的一统天下……但天下何其之大?中原之外,尚有四夷;四夷之外,更有四海……天下无穷无尽,君王对外扩张的野心,便没有真正熄灭的一天。”
听完这段分析,杨遇安对范夫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为他居然能提前预见到千百年后的天下走势。
稍近一点的,秦始皇扫六合,一天下,就真的停下征战的步伐了吗?
并没有。
他还要灭百越,征蛮夷,修皇陵,甚至还要到东海寻求长生之法……
秦国百姓根本没有因为天下一统而享受到几年太平日子,反而越过越艰辛。
于是六国贵族振臂一呼,秦二世而亡。
再远一点,他这具身体的生父,杨·热爱折腾·广。
隋朝一统南北,疆域已经够大了吧?
可杨广还是不满足,打突厥,打吐蕃,打夷羌,三征高丽,水殿龙舟……终于将隋文帝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丰富家底,挥霍一空。
于是大隋同样二世而亡。
听到这里,杨遇安已经明白范蠡的意思。
一言以蔽之:不要瞎折腾。
这不就是黄老思想吗?
杨遇安忽然想起后世见闻,这黄老之学,好像最早就是在齐国兴起。
莫非源头之一竟是在范夫子这里?
反正到了战国末期,齐国君主一直奉行黄老之道,齐国百姓也因此成了六国国民中,过得最安逸最舒心的一批。
虽然后来还是被秦国强大的战争机器打败了。
但秦二世而亡后,取而代之的大汉,不也重新回到黄老之道上,休养生息了三四代人?
这才有了两汉四百年的繁盛。
至于中途昙花一现的新莽……嗯,那位疑似穿越者的皇帝,好像也是因为太过折腾,搞砸了……
想到自己自己距离隋末也不远了,杨遇安忍不住问道:“那夫子以为此事当如何解决?”
“呵呵,我若有解决办法,何至于隐居乡里,经商治学?”范蠡失笑摇头,“不过是尽己所能,让世人明白休养生息的道理罢了……”
……
这日之后,范蠡教授杨遇安的学问又上了一个层次。
不再拘泥于具体实务,而是转向理论境界上的教授。
范蠡给杨遇安总结为三重境界。
从时而追。
据时而动。
知时用物。
每领悟到一重,不管是经商、用兵、练武修行还是其他方面,都会有质的提升。
这是以道的境界,来驱动万般术法。
杨遇安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先前的选择是何等明智。
若是选了兵法,虽然也肯定有进益,但却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
半年后,无咎的残存的幽魂终于消耗殆尽,杨遇安只能意犹未尽地返回现实世界。
范蠡给出的三重境界,他连第一重的“从时而追”都未曾达到。
毕竟这是人家毕生所学,他不能指望短短时间内就能学会。
但,有道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理论基础范夫子已经给他夯实了。
接下来能成长到什么高度,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
杨遇安则记忆副本世界了渡过了数十年,抛开快进的部分,也至少一年。
不过现实世界才刚刚过去三四天。
所以当柳师师回到城中的时候,众人都有些惊讶。
原本还以为要等上半个月左右呢。
“在北边州府有熟人帮助,走了军中加急渠道。”
柳师师含湖解释一句,便转向元斌道:“总管府有令,元兄暂时收押在诸暨县衙,以待后续判令。师师只能将陪元兄走到这里了。”
“理当如此。”
元斌脸色不见多少意外。
本来柳师师南下,就半是公务,半是为了私事。
如今东阳贼阻道,既然公务已经有了明确说法,那剩下要紧之事,当然是尽快将智者金身像运回北边。
“经此一别,不知何年再相会,不若今晚就在此地,设宴践行吧?”
元斌提议道。
……
当夜,众人在驿馆喝得酩酊大醉,就连柳师都难得醉倒。
杨遇安随手将师傅师娘丢到一间厢房里,正准备偷偷练功。
哪知刚刚来到驿馆院子空地,外头就传来奇怪的声音。
似乎有人摔倒在地。
因为有柳师师作保,加上元斌刚刚补了一碗封气汤,所以今夜他暂时不必回县衙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