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周太.祖乃前朝宗室出身,少时被奸臣张荃囚于京中,为一代侠妓朱琳玎所救,又有伶人顾轻云等人仗义相助,这才得以出逃,创下了一番基业,因而本朝娼优妓伶地位大大提高,并不禁嫁娶,时人更以狎妓为雅好。 更乐艺出挑者被尊为“大家”、“行首”,声名之盛不亚于才子雅士,先帝在时就曾迎一女入宫为妃,育有帝之第六子,引为美谈。 但能成为“大家”的毕竟少数,普通教坊司诸女的生活,逃不过迎来送往、以色事人,正经说起来,总不如小门小户的良家女来得清白体面。 如今金阙楼的魁首正是穆之薇。 此女小字昔矣,随父宦遂入乐籍,辩慧工诗,才气超群,当世绘画大家谢丹青有美人图副卷将其收入,赞之:有林下风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读诗书而气自华,容貌虽不至于天香国色,却是清雅至极,极受文人追捧。 阮香浮身世雷同,也是一位天上有地上无的佳人,其豆蔻之时有人赠诗云:“怜怜未语初含羞”,因而魏雨怜初开脸时很是为了名字闹出笑话,阴差阳错之下,便恨上了阮香浮。而阮香浮因甫一出道便芳心错付,既蹉跎了时日又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一气之下险些香消玉殒,哪里还有心力替自己挣名谋划? 至于魏雨怜,倒没有什么家破人亡入风尘的故事,本就是京城十里外槐树村人,只因从小家中极是重男轻女,要卖了魏雨怜与一老叟做小,她就一狠心自卖自身进了金阙楼,从那之后前尘往事便再与她无关了。此女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若说只有一副千娇百媚的皮囊,哪里能与穆阮二人抗衡,幸而这魏雨怜乃是一个千杯不醉的酒中英雌,媚中带了一分英姿飒爽,恰恰占了一个侠字,最是受那等豪商游侠爱重。 剩下的陈紫云、李念秋、高雅兰、苏妙琴等人各有秋千,但到底不如三女出众。 虽说十几年前这金阙楼曾是胭脂巷里的一等去处,奈何当时名动天下的前任行首陆玉愁辗转去了苏杭一带,又有清芜馆、听雪阁、绘春院等处佳人频出,金阙楼却是自陆玉愁之后无人可继,直到穆之薇上了谢丹青的美人图,才将金阙楼摇摇欲坠的名头堪堪撑住了。 须臾之后,胭脂巷里也开始热闹。 金阙楼的婢女丝萦吱呀一声推开了阮香浮闺房的小门,轻手轻脚地走到房中将手里的青瓷药碗放下,瞧见自家姑娘柳枝般的背影,止不住默念了一声佛。 谢天谢地,姑娘总算愿意梳妆了。 只见阮香浮端坐在纤毫分明的轻云镜前,朝门边露了半个身子,一袭月白留仙裙清雅素净,青丝斜斜地挽了,插了一支素净的银簪,虽未见其容,已是十分清雅。 丝萦不由放松了唇角,站到了阮香浮身后,替她细细抿了抿发,又将那支簪扶了扶,取过阮香浮手里把玩的眉黛,却是思来想去无从下手,最后索性弃了,只用胭脂在她颊边染了些许薄薄的红。 “陈妈妈找你做甚?”阮香浮从镜子里望见了丝萦带来的两个灰扑扑的小丫头,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边。 她的嗓音既清又亮,语调和缓,似乎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寻常说话已是动人。 但当她盈盈地投来一瞥,那声音又被忘之于脑后,只余眼前一汪翦水秋瞳,顷刻间便叫人揉碎了心肠。 怜怜未语初含羞,大抵如是。 而在丝萦看来,自家姑娘今日竟是颇为不同,但要说有哪里不同,又是分不出一个所以然。 她不禁放轻放柔了声音,答道:“是楼里分派给姑娘的婢女,已粗粗调.教过了,做些扫洒奉茶的活计倒也便宜。” 阮香浮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手中一缕鸦青色的发,心里却想起了另一个婢女叫桃笙的。 几日前她忽发了一场大梦,梦境很长,醒来后更像是死过了一回,使得阮香浮连日为其所扰。 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阮香浮分辨不清。 但她信了那个梦,并且知道,无论梦里梦外,她都想活,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即使她注定是一个早死的人。 都说人死如灯灭,但阮姑娘从来是爱记仇、使小性的孤拐脾气,即使是真的死过一次,也并不妨碍她记下了那一个个欠了自己的人。 无论是踩了她青云直上的桃笙,卖了她别有所图的李念秋,还是擒了她严刑逼供的陆追,她都记在了心底。 阮香浮不由自嘲:往日里以为金阙楼里就这么两个谈得来的,这么一算竟全成了仇,真是眼瞎目盲,活该日后受罪! 原来她房里本有两名婢女,谁知她不过是病了月旬,另一个早攀了高枝儿,被抬进了侍郎公子的后院,只余丝萦一人守着病榻上气若游丝的阮香浮。 幸而近日这一身作出来的娇病好了大半,只留一缕病气如影随形地萦绕眉间,平添两分羸弱。 阮香浮歪头看去,见门外杵着的两个丫头都讷讷的,很是面生,就招来问:“可有名字?” 丝萦答道:“大的叫小春,小的叫二丫。” 阮香浮轻蹙了眉,似是回忆了什么,又瞧了她们一眼,倒没嫌弃她们粗苯,想了想说:“便改作倩儿絮儿吧。” 说来也稀奇,当初她费尽心机从魏大丫手里抢来的柳儿,竟没有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絮儿来得合眼缘,或许是因为这丫头无论是年纪还是模样,都让她想起初入教坊司的自己,有恍若隔世之感。 可惜呀,当初一起走出那个小院的女孩子,只剩了她与李念秋两人。 这样想着,那嫣红的唇便溢出了一丝凉薄的冷笑。 阮香浮正了正色,又说:“我这儿没有什么规矩,只一点,若有待不住的,你们早日秉了我,我们好聚好散,但若是敢背地里耍什么花招的——” 她容貌娇美,却生的一双斜飞的桃花眼,目光一凝,便透出几分不怒自威来。 丝萦见两个小丫头被阮香浮给唬住了,以为桃笙一事将姑娘的心伤透了,有心打了个圆场,便道:“你们只管忠心,姑娘自是不会亏待的。还不磕头?” 倩儿、絮儿二人连忙应下,又给阮香浮磕了头、得了赏,全了一番主仆之礼。 待到两人退下后,丝萦把那刚好入口的苦药汁儿端来,伺候着阮香浮细细喝了,这才心满意足,又瞅了一眼阮香浮的气色,提议说:“姑娘今日大好了,不若出去走走,总闷在房里也不是事儿。” 丝萦自是觉得自家姑娘千好万好的,只是爱同自个儿较劲,不过是那样一对迟早该遭报应的狗男女,生生将自己熬成了一副病西施的样子,倒叫那往日里与姑娘不对付的雨怜姑娘好一顿冷嘲热讽,风言风语都传到金阙楼外去了。 就连绘春院里都在说:金阙楼的阮姑娘丢了男人又赔了丫鬟,怕是肝肠寸断、没几日好活哩! “你说的对。”阮香浮对镜冷笑,一张俏脸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口中却道:“该叫那些牛鬼蛇神看看,我阮香浮轻易死不了——” 丝萦跺了跺脚,急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姑娘是要长命百岁的,可别学雨怜姑娘口无遮拦的!” 又一叠声地念佛。 阮香浮哂然。 若说她上辈子最对不起谁,丝萦无疑是其中之一,既然上苍怜悯让她再来一次,那么她定不会重蹈覆辙。 于是嬉笑着要去捏丝萦憋红的脸蛋儿,口中仍说:“我的好丝萦,本姑娘还要攒了嫁妆送你做外边的正头娘子呢,可舍不得……” “姑娘!”丝萦又羞又急。 阮香浮只得收回手,拿丝帕掩着咳了咳,扶着额头假意道:“不是说要出门?快去叫个轿子,病了这些日子,想来京中也该出了不少的新鲜玩意儿。” 听她这么一说,丝萦自然把什么鬼啊死啊都给忘了,当即应了去禀陈妈妈,不一会儿,一顶青布小轿被安排在了门口,阮香浮照旧袅袅娜娜地上了轿,临行时朝楼上不住张望的魏雨怜投去既娇又媚的一瞥。 ——啧,魏大丫。 却说这顶青布小轿稳稳当当地出了胭脂巷,丝萦半步不离地跟在轿子旁,轿内的阮香浮懒懒散散地靠着,手里捏着本今年入京等待春闺的那些寒门学子投来的诗集,只看了几眼便摇头不已,把诗集丢去了一边。 想来都是些个屡试不第的倒霉鬼,才慌不择路地往她这儿投,竟是不如陆追那个狗东西远矣。 陆追…… 阮香浮不由地磨了磨后槽牙,又回想起梦中的陆追那张阴森扭曲的俊脸,连忙放空了思绪不敢再想。 她发了会呆,颇觉无趣,就拈了一块点心吃,却把自己给噎了,于是急急忙找茶来喝。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妆容衣饰丝毫不乱,唇脂也色泽如初,倒也本事。 待到外边停了轿、丝萦上前打了帘子,就见那轿子里探出一个戴了帷帽的娇人儿,掩着心口微一颦眉,远远看去婷婷袅袅,颇有弱不胜衣之态,引人怜惜之意大起。 集贤书斋对面茶楼上。 一名缁衣男子望见她身影,略勾了勾唇:“啧,想不到才回了京中,就遇上这样一位可心的美人儿,怪道京城人杰地灵,于边儿果然不曾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