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州临近漠北,气候干烈,民风粗犷,而都会姑臧城则是同禹州玉京,湘州镜城齐名的百万人口大城。
能在地广人稀的西北建立起这么一座大城,靠的正是商贾之道。
十二州商人云集于此,带来大量粮食、布匹、茶盐等货物来交换漠北部落的刀马牛羊,以及珍贵稀缺的宝石。
因其长居此地的商贩多与游牧民族打交道,所以城中的建筑民俗、衣食喜好都颇为大胆豪放,只有城东的王府则是个例外。
王府占地数千亩,修水榭楼台,置山石花鸟,雕梁画栋,无一不是照应着湘州园林的布局。
尤其在缺水的西北,王府还挖了湖,通了外面的护城河,在夏日是姑臧难得的避暑胜地,在冬日园子里也没外头干冷。
但也不是不冷。
阿容就冷得直抠脚,尤其是寒风一刮来,简直像是生了倒刺的虎舌,能把人脸皮舔走。
大冬天的,主母还要在晚上宴客赏月,富贵人的乐趣总是很奇葩。
回廊上挤满了十几个奴婢,因候着时间长了,几个人凑一起摆闲,聊的多是草原四大部落中发生的趣闻。
阿容默默挤到最里边,琢磨着怎么解决长契的事。
她并不是府中奴仆,是作为绣女被雇佣到岐州,签了二十年的长契。
如今离契约期满还有十二年,阿容已经想着离府了。
八岁入府,待了八年,正是嫁娶的年纪。
阿容倒是不愁嫁,奈何府里一些人盯上了她手中的积蓄,已经有意无意向她示好,甚至有些人还想走关系,以势压人。
也幸亏她是长佣,婚嫁之事不由主家管,否则得脸的管事往主家面前递一句话,她就得嫁了。
但局面不会僵持太久,她总要想个法子解决这个隐患。
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合心意的嫁了,最差的打算是出府回老家。
她当初就是在老家活得糟心,才借力从南地跟着王家到了岐州,这会儿才不会想回去。
那就只剩嫁人了。
可她又实在找着什么合心意的人,唯有一个相识八年马奴还算知根知底,虽长相性格都不出众,还是个奴籍,但人老实,身上特质非常符合水浒中的武大郎。
其实那个马奴人还不错,比大郎温柔,比大郎听话,还比大郎高,最拖后腿的奴籍也因为前段时间办了个好差事,得主家特赦归良。
所以按理说,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嫁给他。
可阿容心底觉得不得劲,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失意。
纠结来纠结去还是下定不了决心。
这时,有人惊呼:
“下雨了。”
“啊,真下雨了?”
“看来夫人今夜在庭院赏不成月了。”
那是赏月嘛,明明就是赏人。
王家这位陈夫人活得可比那位花名在外的游大爷潇洒。
游大爷还晓得去外面偷香,陈夫人可是直接请君入室。
婢子们没絮叨太久,屋里面便出来一个老仆,招呼她们进去服侍。
阿容作为一个绣女,进去并不是给陈夫人量身裁衣,而是不着边的染指甲。
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高端美甲。
内室面暖香扑鼻,不消片刻,阿容身上的寒意便被驱走了大半。
其他婢子都在外室摆盘装点,只有阿容被单独引入了内室。
一掀帘,便是一幅美人横陈图。
陈夫人刚泡过澡,披着轻薄的绸衣,云鬓松散,斜躺在美人塌上。
“你慢慢考虑,我也不急。”陈夫人嗓音婉转,娇媚自如:“正好我今晚摆了宴,小郎君也尝尝我们湘州的酒。”
阿容这才察觉室内还有一位男子,很是年轻,看着衣着打扮像是草原人。
那男子有些局促,直接道:“耽误一日,我们的马就会死成百上千,夫人,禺知的马——”
“别急,坐过来说。”
这已经是陈夫人第三次明示让男子成为她的‘榻上宾’,要是还拗着不肯,那她可就没什么好脾气了。
年轻的草原狼的确精力充沛,她甚好这口,但草原万里,她也不必固守一个。
“您眼里就,就只有这些事?”男子年轻气盛,忍不住从椅子上腾得站立。
“禺知的战马千金难求,每年你们太仆寺都想往我们禺知多拉几匹战马,今年闹了马瘟,如果药材跟不上,到时别说战马,就连驮马也未必够数,王家也需要大量的驮马运输货物,夫人何必在此时为难?”
男子一口气说完,气息平稳,只神色焦虑。
阿容听着觉得他禹国的官话说得不错,可惜说话的艺术欠缺了点。
果不其然,陈夫人没了耐心。
“与你为难?”她嗤笑一声,目光变得税利:“我又不是太仆寺的官,朝廷的买卖与我一介妇人何干?”
“你们禺知战马千金难求,但外头的驮马多的是,再说了,我们王氏也有马场,就不必你多操心了,少年郎。”
最后吐出的三个字,语气相当挖苦嘲讽。
也不必陈夫人再废口舌,自有人将那不识好歹的男子‘请’了出去。
“怎么瞧着有几分眼熟。”
陈夫人暗自嘀咕,又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顿感烦躁。
“这雨下得跟人一样无趣。”
好在庭院赏月不成,室内宴客赏人还是成的。
她微抬起雪腕,阿容垂头上前,躬身为她护手修甲。
陈夫人指甲前些天才染过蔻丹,不需要另染,所以耗时不长。
约莫三刻钟,陈夫人的手护理得差不多了,阿容开始收拾物件。
陈夫人忽想起来一事,问道:“你新制的甲油如何了?”
阿容颔首道:“已有新绿,正红,桃粉三种颜色。”
古代染甲上色慢,颜色单一,且无光泽。
阿容想提前出府,自然是要投其所好的。
“行,你慢慢制,等我指甲上的颜色褪干净,我就试试你的新玩意儿。”
陈夫人挥手将阿容打发出去。
阿容提着匣子走到回廊,交好的云慧给她带来一把伞。
云慧道:“姑臧冬日下的大雨可比一场大雪来得稀罕。”
阿容忍住浸入骨子里的寒意,感慨道:“雨比雪冷。”
她最怕冷,幼年洗衣掉进冰窟子的恐惧历历在目,她现在只想回屋把自己包成粽子。
原本午时,天色正亮,雷雨一来,天地陡然间就披了夜幕,就差几颗残星倒挂枝头了。
阿容和云慧挑着回廊走,还没走几步,就瞧见前面有人问路。
“您知道寻三爷吗?”
是那内室里出现的男子和他的随从在问路。
“寻三爷?府里哪有什么寻三爷?”
圆脸婢女第一次听这名字,身边有人拉她胳膊,轻声提醒:“他们是禺知部落的人。”
“啊……”圆脸婢女绷紧了脸,垂下头,跟着身边人快步离开。
那男子身边的老随从见状,感慨万分:“看来我们今日只能先回客栈了。”
方才在内室,阿容没仔细瞧过年轻男子,只是用余光匆匆瞥过,现在在回廊上倒是可以正大光明打量了。
背影看着挺高,比起在内室,多披了件厚重的狼皮披风,倒没之前看着清瘦。
“他们禺知人怎会进得来?”
王氏近来与草原上的禺知、沧澜部落有些矛盾,云慧又没在陈夫人那边遇过他们,故有此疑惑。
她声音放得很轻,走廊前头的男子却灵敏如鹰狼,迅疾回头。
阿容终于看清他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