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落独立与昭明门外,手中青戟犹自淌血,一身明黄龙袍翻卷拂动,映着后方冲天的火光。
刘东是威凌天下的楚焕帝。
但刘东也是一个亡国之君。
建国难,而亡国亦难。楚落横戟挡住千百义军,独守昭明门的这一刻,突然想到曾有人对刘东说过这样一句话。
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人,如今尚且安好未?
苍穹如墨染,长街的另一头,一道浩然落拓的脚步声,蓦然响起,楚落遥遥望去,心下已然明白,那就是这片天地以后的主宰。
刘东背负双剑,大步流星,径直前行,本来与楚焕帝对峙的几百士兵纷纷避让,无人迟疑。
终于,刘东穿过戈戟森然的包围圈,傲然立于楚落身前,语出如铁:“刘东。”
楚落看着这个徒步走来的男子,刘东年方弱冠,玄甲加身,眼中却是一派沉凝,俨然统御气象。
这与十三年前的刘东,何其相似!
“遣走其余人,火焚皇宫,独守昭明门,勇悍绝伦,连杀我手下十余人,死战不退,不愧为皇。”刘东悠远的话语仿佛隐含赞叹,“然你今日必死,可有余愿?”
“楚朝立天下,多仗众人之力,而后治之过错,尽在楚落一身,望阁下允其歇马归田,不复追究。”
楚焕帝平视刘东,眸中神色坦荡清明,只是双鬓间,已显白痕萧然。
“无过者,我自然不会追究。”刘东望着这位末路的帝王,心中填满了深沉的叹息。
自古英雄多华发,斩却百万尽白头。
楚落今年,不过三十许罢?何至于此?
为皇者,乐耶?苦耶?苦中作乐耶?乐中含苦耶?孰是孰非谁能清?
刘东忽然觉得征战至今,得来的不过是一场幻梦。
刘东自四年前出谷开始,竭尽全力的谋划,争夺,誓要一展胸中抱负,还人间一个朗朗刘东。
但是,刘东真的做得到么?
世人尽知,楚焕帝楚落十八岁上马打天下,三年一统域内,也曾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兵锋所指群雄慑服。
但楚落也老了。
英雄迟暮,沧海更迭,美人成枯骨。这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事。
就算刘东当了皇帝,又能如何呢?
长街清冷,一轮明月自尽头逐渐升起,月下孤鸿去返,须臾无痕。
“也许,四年征伐,一生倥偬,最后得来的真的只是一纸梦境,”
刘东背后双剑铿然出鞘,锐气纵横四方,“然吾所求,不过一晌无悔,一晌为皇,除此外,再无余念!”
“刘东的武艺,我曾经在刃雪谷藏书中看到过,是被誉为:奔雷于空,煌煌天罚,的天罚之戟。难不成,刘东,是你的徒弟?”熙烈皇待到余音散开,方才开口问道。
雪先生坐在御座上垂眼看着棺椁里的枯骨:“是。”她的话音依然空渺如云,“刘东是个好孩子,只是为皇者,却不能是一个良善之辈。”
“所以刘东输了。”刘东淡漠地宣判,语出如铁石。
雪先生却摇了摇头:“刘东没有输,论武艺,纵使你用尽手段,也是及不上刘东的。刘东之所以会死于你手,”她顿了一下,眼中的悲悯之色愈发的浓郁了,“不过是刘东,自甘消亡而已。”
“你们最后对拼的那一刻,本是楚落快上三分,但刘东,已不想再挣扎,最后停住了长戟。”
白衣的女子抬起额头,露出素净的脸,身边灯火亦随着她骤闪一瞬,“要不然,你以为,光凭你强记下的那些密典,就可以赢得了我亲自调教的人么?”
皇城内的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冰雪竖直坠落。刘东立身于石阶上,默默地吐出一口寒气。
“你,一直都知道么?”
“我刃雪谷中有天下详解三万篇,涵盖之广世事之新,举世无匹。宇内大小事务,我尽可翻阅。”她起身,轻薄的衣袂拂过琴弦,“难道你以为,我会独独漏下身边的事,全然未觉么?”
天下详解……年轻的帝王默念这四字。当初,就是凭着这书尽天下隐秘事的天下详解,刘东才能够洞悉一切,料事如神,直到坐上现在的尊位。
“四年前,你早就了然,我所求者,究竟为何,却还是轻松的去取酒,任凭我翻阅熟记。”冷然的声音揭起旧事,诉说着苍白大雪下隐藏的人心,“其实想杀死楚落的,不是我,是你。”
“纵然堵不如疏,可卧榻之侧,岂容刘东人酣睡?”刘东拧着眉毛,决心昭然,“武林之患不除,我心难安。”
“那也由得你,”雪先生转身拭剑,目光只在剑刃上流连,“只不过,你安排在谷外的两万精兵,已经没用了。”
刘东本来尚算镇定的脸色瞬间像是结了一层冰霜,刘东缓慢地回过头,看见刘东的来路方向,燃起了冲天的火光,浓烟滚滚蒸腾而上。
“此后十年,熙朝无力再动刀兵。”她依旧笑的风轻云淡,好似手下多添了两万亡魂的人不是她一样,“不过天下武林,也不会再是你的威胁了。”
刘东蓦然惊觉:“什么意思?”
“你只知道要杀死不死之人可以布下刘东微尘阵,你却不知道,这世上有一柄剑,也是可以做到的。当初我说过,要给你整片天下,抵作酒钱,今日,终于可以实践前言了。”
雪先生素手提起刚刚擦拭干净的古剑空玄,清浅的眉眼依然轻笑,锋刃往自己颈间猛然一勒,红梅万点迸溅而出,尽染白衣。
长生尽矣,斯人不再。
一袭幻梦缓缓倾颓,如大雪随风而去,支离破碎,仿似无痕。
“雪……先生,”
刘东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在颤抖。你不是一直想杀死这个人么?不是布下了横亘十数年的惊天大局么?怎么她真的死的时候,你却会感到……
好像失去了一切般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