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金融中心,中银大楼。
普罗:“最近天气总是阴雨连绵,我不太喜欢。”
天和:“就像回到了伦敦。我以为对于计算机程序来说,对天气不会有太明显的偏好。”
普罗:“这意味着你容易感冒,并引发偏头痛。”
“谢谢你的关心。”天和说,“除了方姨和子蹇,你是第三个这么在意我健康的人。”
“而且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普罗说,“你可以释放下情绪,说不定在与人交流的过程里会起到更好的效果。”
天和今天一共拜访了三家基金,他们都是epeus的甲方,曾经向他的哥哥购买过交易软件与分析系统,但因为技术水平,程序常常会出bug导致后台崩溃。从兄长处得到的反馈是“颇有微词”,但天和心知肚明,基金方一定都很生气。原本的计划是在结束毕业旅行后,天和便将带领技术团队,升级这个满是bug的软件,奈何公司面临破产,技术团队已经遣散了。
做事一定要有头有尾,不能辜负别人对自己的信任――这是父亲生前教给他的。于是天和在程序上做了力所能及的改良并打好了补丁,抱着笔记本,一家家前去登门道歉,并准备了密钥协助技术团队升级。
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每一家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我们不会再用epeus的量化交易软件和分析系统了,不用浪费时间。”
“我还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天和说,“占用您宝贵的时间,我感到非常的抱歉。”
天和孤身一人,穿梭在金融中心的高楼之间,一名基金操盘手听完以后,甚至朝他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现在上门来道歉又有什么用?你说业界会对你们epeus 落井下石吧,不至于,顶多就看看热闹,但是继续购买你们的分析系统,那是不可能的。”
天和说:“我没有推销新版本的期待,就算有,也是商务的职责,不可能是我亲自来。我只是希望让这件事有个交代。”
“公司破产不可怕,”一名旁听的老总说,“可怕的是,你们的信用破产了。”
又有一名经理说:“而且你们的分析系统也太老了,这么多年里光吃老本,别家早就追上了你们,还在做上市搂钱的白日梦呢。”
天和笑了笑,没说话,插入密钥,说:“那就给各位演示一下。补丁打上以后……”
离开第三家公司时,天和长长地出了口气,有点疲惫,于是有了与普罗的这番对话。天和想了想,说:“我身体状况并不差。”
“各项指数很正常,”普罗说,“我非常清楚,只是精神压力比较大。”
“还行吧。”天和说,“压力要自我纾解。我的人生理想只是在家里编编程,有个理解我的爱人,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出去吃顿饭,周末打打马球高尔夫,心情好了就去哥斯达黎加度个假,对打理家业并无太大兴趣。”
普罗说:“结束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天和说:“下一步是去一趟硅谷,请求几家曾经有过业务往来的互联网公司出面,为我进行破产的延期担保,这样可以至少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
普罗:“你确定在破产流程结束前能顺利离境?那么我可以理解我至少在明年一月一日前不会被卖掉。”
“想出去的话,总有办法,当然,我不会像二哥一样当逃兵。”天和答道,进了电梯,满满一电梯人,便不说话了。
普罗:“但这个局面会出现的概率很小,小到只有3%。”
电梯门开,天和走出:“小概率事件也不是不可能发生。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普罗:“接下来呢?”
天和:“做好架构,用我剩下的钱,再招点程序员打下手,设计新的交易软件……圣诞节试着开个发布会看看,有人买,公司勉强还能苟延残喘个半年;没人买,就认输,接受现实。”
另一家基金公司前台,天和说:“我找熊总。有预约,今天下午三点半。”
“熊总在会客。”前台说,“您请稍等。”
天和在会客室里耐心地坐着,对方让他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普罗说:“接受现实之后呢?”
天和:“流程结束以后,可能去德国吧?我会想个办法,把你做个备份……”
“老板有空见您了。”助理进来通知,天和便抱着电脑起身,忽然看见了一名年轻人被该公司的老板――五十来岁的中年人送出办公室。
天和与那年轻人打了个照面,彼此都笑了起来。
“吴舜!”天和笑道。
“闻天和!”吴舜拉着天和的手,与他来了个拥抱,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
吴舜今天穿一身休闲的薄西装,头发两侧推得很平,头发稍稍往后梳,显得干练而精神。
熊总长得就像卖猪肉的,满脸凶恶,随时想把天和提起来掂一掂上秤,忽见吴舜对他如此热情,先是一怔,继而说:“来,闻总,里边请。吴处,那您是……”
“不介意的话,我在外头等会儿。”吴舜朝天和说,“那天过后正想约你,小江说你正在闭关。”
天和笑了起来,熊总马上道:“怎么好意思让您等?”
“不介意吗?”
“当然……”
于是吴舜与天和跟着进了会议室,熊总叫来几名分管软件维护升级、交易的主管,天和便给他们演示了程序升级的全过程,与会者都心不在焉地听着,唯有吴舜认真地听了天和的演示。天和知道这家一定也已经抛弃了他们的产品,只是老总没表态,主管也不便开口。
“好了。”天和说,“秘钥留给你们,这个是升级盘。”
“就这样?”熊总有点意外,问。
天和简单地点点头,又整理了下衬衣,站在会议桌前,认真地说:“我为公司产品这些年来出的问题,朝各位道歉,非常抱歉,辜负了合作伙伴们的信任。”
说毕,鞠躬。
会议室里一时有点尴尬,吴舜却笑了起来,起身道:“走,吃晚饭去。”
熊总亲自把人送出来,吴舜比天和略高了些许,接过他的笔记本,说:“你在忙什么?”
天和把详细经过说了,吴舜便点点头,天和说:“还有一家呢。”
“我陪你去。”吴舜看了眼表,说,“正好下午没事。”
天和没问吴舜为什么会来这家基金,那应该是个有点内情的故事。两人闲聊了几句江子蹇,进了下一家公司。这次有吴舜在,则受到了老板的热情欢迎,吴舜把电脑递给天和,天和顺利地完成了演示。
吴舜也开一辆奥迪,天和很喜欢这家的车,不贵,坐起来却很舒服。
“中餐还是西餐?”吴舜问过后,找人订了餐厅。天和道:“普罗,帮我给方姨发个消息,晚上不回家吃饭。”
“哟。”吴舜笑道,“你在和谁通电话?”
“人工智能。”天和答道,“语音识别系统,自己家开发的。”
“人工智能已经这么厉害了?”吴舜说,“改天给我也装一个。”
天和笑道:“等我升级好了以后就给你装,挺方便的。”
普罗:“我不认为他是真的需要语音识别系统,只是在礼貌地奉承你,恕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害他职务泄密,后果很严重。”
天和认真朝耳机里说:“我当然知道。”
吴舜笑了起来,说:“挺有趣。”
天和:“最近有什么趣闻么?”
吴舜严肃地说:“唔,想问发改委最近又挨网友什么骂了么?”
天和笑了起来:“我很少看新闻。”
吴舜:“我当然也很少看,不想看见自己花样挨骂。”
天和觉得吴舜太逗了,吴舜想了想,说:“记得你的粉丝么?”
“我没有什么粉丝。”天和说,忽然想起来了,吴舜指的是关越。
“青松基金在纽约的总部,产生了一点微量的权力更迭。”吴舜说,“如果用地震来比喻的话,也许有三到四级,他们目前正在考虑调整亚太地区的战略方向。”
天和“嗯”了声,说:“我和关越其实不熟,私底下从来不联系。”同时心想吴舜也许猜到了他与关越的关系。吴舜却答道:“看得出来,他们大boss今天飞过来了。”
“那我们的关总说不定得忙上一阵子了。”天和笑了笑,“大boss也许不会逗留太多时间,最难对付的,是跟着的人。”停了一停后,天和又补了句:“如果有的话。”
傍晚,青松基金楼下。
关越开完会,与年逾花甲的大boss、一名灰发的白种人一同下楼,众高管站在大厦外,送客。
关越一手握上去,boss双手握住关越的左手,关越低头,那白人老头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鼓励地朝他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臂,上车,车开走。
剩下几名纽约过来的客人挥手,一名外国小伙子朝关越说:“关!晚上去喝个酒?”
关越点头,示意财务长吩咐人安排,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戴上耳机,走到一旁去打电话。
吉祥府是本市至为老牌的一家食府,吴舜打了个电话,就订到了关越排队至少要排上半年的特别包间“临山水阁”。
“正想吃他们家的白汁桂鱼。”天和笑道,进了包厢后便坐下。
“这家的临山水阁位置太不好订了。”吴舜无奈道,“要不是找我爸的秘书,咱俩只能坐大厅吃。”
天和说:“没有把原本坐在这里,吃到一半的客人面前的菜端走,再把他们赶出去吧?”
吴舜笑着摊手:“那我可不知道,听说这个包厢只对少数的客人开放。”
“闻先生!”店长拿着菜单,笑道,“好久没来了!”
天和尴尬地笑了笑,店长说:“刚刚远远看了眼,就觉得是你,我就说,今天没有接到府上的电话。还是老规矩么?尝一尝我们的新菜?”
天和以眼神示意店长不要这么热情,实在太尴尬了。吴舜回过神,知道闻天和就是“少数的客人”之一,爆出一阵大笑,饶有趣味地看菜单,说:“我就来过三次,还是天和点吧。”天和只得忍着笑,既尴尬又无奈,低头点菜。
“我们老管家很喜欢这家。”天和解释道,“老太太总对逝去的旧时代风情,有种怀念。”
花好月圆,快过中秋了,临山水阁的屏风后,来了名身穿长褂的先生,抱着琵琶过来,开始弹琵琶。
天和点完菜后,吴舜突然说。
“你是个天才。”
“嗯?”天和像个小孩般拉开抽屉,看里面的麻将牌,拿出一枚光润的白玉红中,手指摩挲,小时候方姨带他们过来吃饭时,总会与他们三兄弟打几盘麻将。
“从江子蹇那里学来的夸人本领吗?”天和拿了几张麻将牌,抛来抛去地玩,顺手扔了两张给吴舜,说,“没想到今天听我演示最认真的人,居然是你,太感谢你捧场了。”
吴舜:“认真听会儿怎么了?听不懂的人就不能听了吗?”
天和坐下,说:“不会很费力吗?”
“有一点点吧,”吴舜说,“毕竟上学的时候,没怎么用心学。”
天和问:“容我冒昧问一句,你学什么的?”
普罗在耳机里答道:“他是麻省理工计算机学院的。”
天和:“……”
吴舜彬彬有礼答道:“哈佛神学院。”
天和不说话了,忽然觉得,说不定与这家伙能成为好朋友。
“你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比打球那天精神状况好多了。”小菜上来了,吴舜卷了下袖子,说,“不能喝酒,现在抓得严,喝杯茶吧。”
天和:“因为了结了一桩事很轻松,干杯。”
两人轻轻碰了下茶杯,吴舜说:“天和这个名字,听起来脾气就很好。”
“初衷并非如此。”天和说,“爸爸给我起这个名字,意思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吴舜端详天和,想了想,又说:“所以凡事见怪不怪,无声的嘲笑,都装在心里,我想今天我免不了已经被你翻过来,翻过去……”说着把手掌翻来翻去地示意:“嘲讽了个七八次总是有的。”
“真没有。”天和按着额头不住笑,捋了袖子,说,“吃饭吧。哪怕是卓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合得来则合,合不来算了,不就行了。”
琵琶声里,乌云散了,月光悠悠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