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江风运暖, 花柳芬芳, 路上游人舒懒,因那绿水青山都宜醉人。
春日的江陵,美得像一幅绝世风景画。
从正月廿四离开长安, 时间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二月廿四,春意越发浓了。沿着江陵府城的青石板路, 循着穿城而过的不知名的河渠行走,一路都是青葱翠嫩的绿意。堤岸旁种植的河柳大约学的是长安与洛阳, 但显出与北方截然不同的柔韧。那腰肢, 体现的是大江两岸才有的水媚。
沈绥骑在马上,目光柔和地看着眼前的风景,似乎整个世界在她心中都变得色彩鲜艳了起来。不为别的, 只因她身后跟着的那辆马车中, 坐着她此生最珍爱的人。
早间,她们打过了一次照面, 沈绥和忽陀赶到刺史府门口上马时, 张若菡正在登车。两人互相望了对方一眼,她白衣俊朗,她白裙翩仙,她们都笑了,心口仿佛像那一江春水般波动荡漾。
之后她们没再看彼此, 也没说一句话,只是上路出发。她在前骑马引路,她坐在后面的车里, 时而掀起车帘向前探望。每当这时,她总在她的视线里。于是她扬起笑容,那唇的弧度大约是这世上最美的,静美、甜美、不张扬的美。
可怜与三娘同车的无涯感觉自己的心脏受到了数记重拳暴击,恨不能立刻像前面驾车的千鹤那般失明。在连番的唉声叹气之中,无涯理好了张若菡的裙摆,给三娘点好手炉,温上茶水,摆好点心,总算将张若菡服侍妥帖了,接着逃也似地钻出了车厢,坐在了握着辔绳的千鹤的身旁,胳膊肘还不小心打了一下千鹤的肩膀。
千鹤:“作甚这般毛毛躁躁。”她依旧如往日那般平静,平静中似生出了些奇异的木讷。
“三娘不给人活路。我来引导你驾车,免得你把车驾到河里去。”无涯撑着下巴,显得有些气呼呼的,可语气中分明透着向往与钦羡,也透着迷茫。
“我不会将车驾到河里去,因为即便我看不见,马儿还是看得见的。且马儿都爱从群,它自然会跟着前面的同类走。”千鹤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连你也要和我抬杠!”无涯很是不满的嘟起了嘴。
千鹤没有接话,她觉得自己还是闭嘴的好,这个时候的无涯是非常不可理喻的。
马车沉默地向前行了一段路,眼瞅着江陵城的南城门就在眼前了。今日出游,目的地是位于江陵城城郭外东南隅的章华台,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桃林,还有风景秀丽的章台渊,沈绥想带张若菡去看桃花。在章华台上还能看到潜江,那是一条横贯江陵城的江,两岸风景秀丽,美轮美奂。古时,这一带称作“云梦泽”,一个极其幻美的名字。
云梦泽,章华台,虽有个“台”字在其中,但其实只是一片占地广袤的丘陵。很久很久以前,那还是遥远的春秋时代,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台,因为这里是楚国离宫所在。楚灵王举国之力营造之,数年乃成。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曲栏拾级而上,需休息三次才能到达顶点,因而又称“三休台”。号称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台”。
这处奢靡雄奇至极的楼台宫阙一直保留到楚国亡国,此后,楚怀王之子楚襄王,还在此传出巫山云雨的典故。但是楚亡后,章华台付之一炬,逐渐荒废,如今沧海桑田,早已没了昔年的壮美。只余高耸而起的夯土台基而演化成的山丘林木,默然证明着当年此处曾存在的那片绮丽宫殿。
据《墨子记载:“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黎黑之色。”
从此来看,楚灵王不仅喜欢女子细腰,还喜欢士大夫都细腰。以至于楚国的王公大臣们各个节食减肥,饿得头晕眼花。上朝跽坐时间长了,站起来时,都得扶着墙。
沈绥读《墨子时,读到此处,觉得甚为荒唐。特别是在此后,《战国策记载,号称战国一代雄主的楚威王还与臣子莫敖子华谈及楚灵王与他的章华台。莫敖子华以“楚灵王好细腰,楚士约食”,说明士大夫都希望得到君王的青睐,楚威王深以为然,并礼贤下士,励精图治,使得楚国国力蒸蒸日上。
沈绥觉得莫敖子华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楚王好细腰”怎么能作此解释,士大夫希望得到君王的青睐,却不该以这种方式。这叫谄媚,与“引明君青睐”差之十万里。亏得楚威王居然还觉得很有道理,这可真是太没道理了。
观景怀古大约是文人的通病,沈绥也不能幸免。策马于官道,望着远处的起伏低矮的丘陵,她本来大好的心情似乎消减了不少。想到主君的青睐,她就想起了晋国公主李瑾月,不由胸口一阵烦闷。她一直迫使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可总也克制不住。想就想吧,干脆信马由缰,不再刻意去避讳。
李瑾月,一直以来都是她最信任的伙伴,也是同龄人中,她最为崇敬钦佩和青眼有加之人。崇敬钦佩她,是因为她有着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克己与勤勉的品德。身份如此尊贵的她,幼年时期却过得如履薄冰,因而养成了这样的性格。她的父亲,这个帝国最尊贵的男子,对她有着万分的猜忌与不满,实难想象一个君主为何会对自己的女儿这般。但仔细想来却又似乎很有道理,作为他的第一个孩子,这个女孩,或许让他想起了当年的很多人,很多女人。
为了能让父亲多喜欢自己一点,不要总是冷着一张脸看自己;让母亲更欣慰一些,不必总是提心吊胆,小小的她开始了自己勤奋艰苦的学习生涯。每日四更时分便起床,无论严寒酷暑,必练武两个时辰。之后沐浴、用早膳,接着开始早课,读书、习字、作文,从不开小差,不论先生在与不在,她的脊背总是挺得笔直,精神永远无比专注。
午膳后,习骑射,学兵法。晚膳后,再练两个时辰的武,然后沐浴、读书、就寝。她的生活就像一只刻度精确的漏壶,每一滴水都必须在准确的时分滴下,并且从不改变。她的生活里几乎没有娱乐,五岁之后就已然不怎么笑了,成日里像个小大人般,愁眉苦脸的。以至于沈绥第一次见到她时,觉得她的眉毛中间可以夹死一只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