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抱着两张“天子墨宝”, 步履沉重回到家。家门口依旧围着不少好奇邻人。
耳中嘈嘈杂杂的,街坊们已经把他的“事迹”传了个遍, 并且夸张得没边儿了——那一百多个匪徒如何凶悍, 个个都身长一丈, 眼睛血红;秦夫人被掳山寨,如何坚贞不屈, 怒斥强盗,最后投井未遂;他王家小公子如何振臂一呼, 带领人马, 直捣匪窝。那悍匪头子崔虎拍马而上, 王公子挥剑迎敌, 只见擦的一道血光, 那崔虎已然身首异处!王公子领人找到秦夫人关押的监房, 只见秦夫人绳套结颈,正准备自缢以保清白!哎呀呀,好险……
此起彼伏的八卦声中, 两三个小贩挑着担子凑上来,长声吆喝, 售卖蜜水汤饼豆腐花。
整个巷子里热闹非凡, 如同进驻了三五十个说书先生,又好像成了旬日一开的市场。惊心动魄的细节满天飞,“秦夫人”“王公子”的事迹如同生了翅膀,在天空中肆意翱翔。
天寒地冻,各人口中呼出白气, 缭绕在头顶。
满目兴奋的面孔中,只有一张脸,与众人格格不入。
罗敷坐立不安,已经开门张望了十几回。戏文里那些“龙颜大怒”的场面,一遍遍在心里回放。
更何况,她现在可是读过书的人,她知道,“天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十九郎这种没遮没拦,不开玩笑不舒服的性子,可别触了皇帝老儿的逆鳞!
她正胡思乱想,看到围观群众忽然让出一条缝。王放活蹦乱跳的出现在眼前。
她这才送一大口气,全身仿佛被抽干,软绵绵的回头招呼院子里的胖婶眇翁:“回来了……”
王放原本垮着个脸,见她一副担忧神色,连忙弯起眼角,笑嘻嘻的打招呼:“可不是回来了!你们以为我怎么了?”
罗敷不由自主迎上去两步,又矜持地停了。知道左邻右舍都伸长了脖子看。
她只是悄声问:“如何?宫里的人,可有为难你?”
王放深深看她一眼,想起方才在宫里的种种压抑光景,竟而有些眼酸。
她第一关心的问题,并不是“天子召你做什么”,而是关心他有没有吃亏受委屈。
他忽然想,天子身边,有没有如她这般贴心的人?不管是何身份,总会把他当作家人骨肉一样关怀?
他丝毫不显丧气的情绪,也没提面见天子时的紧张和恐惧,依旧是笑嘻嘻的,说道:“饿了饿了,阿姑,有没有给我留饭?边吃边说嘛。”
罗敷一怔,有些惭愧:“只顾着担心你了,没心思烧饭。”
王放:“……”
看来被关怀也是有代价的。
两幅天子墨宝,王放不敢怠慢,请人装裱起来,悬挂明堂,左为“孝义持家”,右为“贞烈洁诚”。整个小院顿时添了三分厚重气。
罗敷觉得睡觉都不踏实。不过是一场流寇劫掠的灾难,怎么听起来,她成了英雄似的?
天子还特意过问了她的名姓?这又是为什么?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读书识礼,读了许多古往今来的典故,怎么也算半个“才女”了;有时却觉得自己实在是豆渣脑筋,井底之蛙,稍微遇到复杂的事态,揣测不出别人的意图。
胖婶不管这些,乐得合不拢嘴,拍掌大笑:“这叫什么来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对不对?虽然丢了钱,可这御笔亲书的几个字儿,可是拿钱买不到的哇!要是这几幅字早些送过来,说不定人家就准许咱们租房了呢!要我说,那个平乐县的官,倒也没心黑彻底!天子更是真明君,咱们小老百姓的事儿,他都知道!”
夸赞了半天,见王放呆在那儿看,心觉奇怪,叫他:“十九郎?”
“我刚想起来,你走之前,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事儿来着?你现在说,我听着呢。”
王放沉默半晌,摇摇头:“没事。”
他心里悔啊。好容易酝酿出的“坦白”,眼看就要摘下的那顶伦常高帽,转眼间,兜头扣了回来。
他生平不知恶作剧多少,到头来,却落了个孝子的招牌挂在家里,像一双眼睛,天天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老天爷的恶作剧,果然一点也不含糊。
不过,被天子召见,也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王放这几日走在街头巷尾,总觉得邻居们对他态度和蔼了不少,不再把他当无知小辈。
有几位大婶对他格外注意,还时常在远处指指点点,不知是不是在夸他。
就连街头那个性格恶劣的纹身大汉,见了他也十分客气,从来不找他茬,想必是将他“手刃大盗”的事迹当真了。
罗敷每日纺织。除了织造贵重的冰纨,晚间也和胖婶一道,织些寻常的绢帛苎麻,让胖婶带到城北的市场去售卖。
卖东西赚钱固然要紧,更重要的任务,是在市场里打听,有没有当年曾经在洛阳官办锦署里做过织工的。
眼下的当务之急:第一,挣出韩夫人那十斤金子来;第二,寻找认识花本的锦署旧织工。两手都要抓,不能厚此薄彼。
她寻思,锦署虽然毁了,可是万幸织工们都逃了出来。他们既有超群的手艺,也许会回到民间,重操旧业。如果他们依然以纺织为生,偌大的织品市场,总能打听到蛛丝马迹。
可一连十几天下来,没有丝毫进展。
她便想,也许顶级的织工都被招进了贵人家,轻易不抛头露面?
王放也每日早出晚归,看似闲逛,其实在市井间游荡来回,用心捕捉路人们的谈话,不时搭个讪,问问久居洛阳的老人:“可曾见过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儒雅老先生?”
自然是一无所获。洛阳城的儒雅老先生不少,他也因此而得到过不少次虚假的喜讯。然而细问起来,要么并非东海先生,要么旁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有一日倒是听人说,有个曾在锦署做工的老人,如今闲居在洛阳城外某处。他循着地址找过去,发现那人原是个锦署里做饭的厨子,且有些痴呆了,一说到当年的大火,便呜呜咽咽,涕泪横流,瑟缩在地,不发一言。
王放小心翼翼地问:“那——锦署里的人呢?织机呢?藏存的花本呢?”
老厨子流着浑浊眼泪,猛地将一把稻草丢进灶洞里。火苗呼的一声,燃得旺盛。
王放气馁。多日的挫败感突然涌上,快着步子回家。
眇翁依旧在门口扫地看家。若在平时,他总归是跟老人家打声招呼。但今日他难得的有些坏脾气,只是朝眇翁点点头,便开门进院,砰的一声,把院门关在身后,震歪了门口摆的小土地神龛。
眇翁也不责备,默默过去,把那神龛扶正。
王放跨进外院厅堂。眼前霍然明亮。罗敷一袭浅茜草色长裙——是她自织自作,又刚刚请人染的——裙摆飘逸绣着花。虽然厚重,却神奇地更显出腰身的婀娜来。
她登在一架小木梯上,正用尺子比量着粉墙的高度。听见声音,回头诧异,朝他一笑:“十九郎,今日不出去了?——正好,给我递下胶水。”
他那一腔怒气变成委屈,点点头,答:“不出去了!大海捞针,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我要回去先睡个午觉。”
半罐胶水递给她。见她在墙上贴了张红纸剪的双`飞燕。两头燕子细长而俏丽,仿佛一张嘴就能吐出一串吉祥话。羽毛剪得精细,一根一根如同线描。
他喜爱不已,忍不住伸手摸。方才的不快忘记大半。
“阿姊这是……”
“快过年了,布置布置。”她慢慢从梯子上下来,指着厅堂里已贴好的几枚剪纸,笑问:“怎么样?回头再买副桃符挂在正中,就好啦。”
她今日心情好,难得的跟他和颜悦色,笑得明眸皓齿,双颊如同映了红剪纸,晕出桃花样的光。跟他说话的语气,好像真成了一家人。
王放暂时撇开坏情绪,抓紧时机,大力拍她马屁:“好看好看!阿姊手真巧,巧夺天工……”
抬头看看,想再寻些溢美之词的灵感。猛然却看见堂上挂着的“孝义持家”、“贞烈洁诚”——两副素绢墨宝,如同两根戒尺,慢慢把他的笑容抽打走了。
他忽然又烦躁,小声说:“阿父还不知在哪儿过年呢。”
搬起罗敷身边的梯子,架在那绢书底下,两步爬上去,伸手就把那绢书往下摘。
罗敷急:“哎,小心!”
张着手,怕他摔着。好在他平平安安下来了,虎着个脸,瞪着那个“孝”字,不说话。
罗敷觉得能理解他的心情,轻声提醒:“这墨宝往大了说,是天子发下来的,咱可不能慢待,更不能毁了丢了……”
王放忽然冷笑,盯着她,说:“谁说我要毁了丢了。我是天子钦点的孝子呢——唔,你秦夫人是烈女,往后更是得格外注意言行,别砸了招牌。”
他平日玩世不恭惯了,但这种愤世嫉俗的神色却是罕见。漆黑的眸子里像是带了犀利的刀片,把一切他看不顺眼的东西都绞碎成渣。
罗敷忽然有些胆怯。
两人静静对视了好一阵子,她才想起来要说什么。
“天子说话,有多算数?”
王放一怔,随口答:“不太算数。”
然后才想起什么,连忙补充:“你别……”
“我不乱说,知道。”
她没进过宫,也没见识过那里的光怪陆离。然而她凭着直觉,或许还有此前读书时的耳濡目染,已将宫闱中的那点底细猜透了大半。
王放点头,略感欣慰。书没白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