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湘的身体素质远比所有人要预料的好。
肖然下去吃一个早餐的功夫, 那边织毛衣的丫鬟便下来通报, 说人醒了, 白茜羽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焦急担忧之情溢于言表,结果一进房间,便见到昨天还气若游丝的谢队长已经面色红润地就着丫鬟的手在喝蜂蜜水了。
傅公馆的丫鬟都被教得很懂事, 但是大概是因为谢南湘长着一张很漂亮的脸,所以丫鬟显得比平时更懂事了,喂水的动作轻柔而耐心, 还不时拿手帕给他擦擦头上的汗, 面色微红地问他痛不痛,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结果谢南湘目光一瞟, 见到门口来了人, 顿时不喝了。
名叫阿月的小丫鬟不明就里地问道,“怎么了?”
谢南湘很懒散地靠在床头,光线从拉开的窗帘照进来,为他的侧影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他望向门口说道,“我要她喂。”
白茜羽走过去,拿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确认这家伙的命真的很硬, 大概一时半会死不掉,便接过那碗蜂蜜水,让丫鬟退下, 问道,“感觉怎么样?”
谢南湘想了想,“不太好。”
白茜羽眉头微皱,这里没有更多的检验手段了,的确很难做更进一步的检查,不由有些紧张,“哪里不舒服?”
谢南湘看着她用小勺舀起温热的蜂蜜水,送到他唇边,他低头喝了,眼眸却抬起看着她,道,“哪里都不太舒服。”
白茜羽对他含糊的说法没有感到任何怀疑,道,“我叫顾时铭过来看看。”
谢南湘这时候又道,“只是昨天流了太多血,有些虚弱,我再睡一会儿就好了……我还有点渴。”他见白茜羽才喂了一口就有放下碗的意思。
白茜羽“噢”了一声便接着喂。
比起小丫鬟,白茜羽实在很不会照顾人,不会吹凉,也不会喂之前先尝一尝温度,喂的时候速度也很不均匀,一不小心就有很可能将病人呛死,偏生她自己却不这么觉得。
她见谢南湘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反而有些怀疑这只是加了一勺蜂蜜的白开水是否有这么好喝,“会不会太淡了?”
谢南湘盯着女孩明亮的双眸,“不会,很甜。”
二楼,露台。
肖然推门走到露台上的时候,便看到傅少泽靠在栏杆上,正拿着一张广告纸随意地叠着。
傅少泽回过头见是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再开口了。他不开口,肖然更不会开口,气氛一时有些古怪,于是片刻后,还是傅少泽挑起了话头,“听说你兄弟醒了,怎么没去看看他?”
肖然心中冷笑,这个时候他再过去,恐怕谢南湘好全了真的要弄死他,但这番话他不会对傅少泽说,只是道,“这两天麻烦你了,我们实在是迫不得已。”
“前线的医院这么吃紧吗?”傅少泽低着头叠纸飞机,这个有些无聊的动作并没有让他身上那丝高傲的味道完全消失,反而更显出几分世家子弟与生俱来那份的闲散。
肖然点头道,“医生太少了,药物也用完了,受了伤能简单缝合就不错了,伤兵只能排队,许多人等不到排到自己就会因为失血而死亡。”他没有说的是,或许军官的待遇不至于这么凄惨,只是谢南湘不能暴露身份。
一旦上了锄奸队的名单,他这个谢队长恐怕就再也没有归队的那一天了。
肖然顿了顿,说道,“如果他没什么大碍,我们明天就离开。”
傅少泽问道,“去哪?还去打仗吗?”
肖然沉默了片刻,没说话,事实上他们的别动队基本只是名存实亡了,许多人还没来得及穿上配发的军装就已经牺牲了,正面输,偷袭输,以众击寡也是输,一次次以血肉之躯抵挡钢铁大炮,一次次的惨败,已经完全可以消磨掉一个投笔从戎的青年所有的热血了。
他接受到最后的调度,就是退回南市休整待命,可是对于未来,肖然第一次感到如此的迷茫。
傅少泽将广告纸叠出一个飞机,道,“我的建议是,别急着走,你兄弟昨天血葫芦似的拉过来,再恢复得快也得养个一阵子,反正我这儿吃的喝的都有,你们先安心住着。”
肖然有些意外,他抬头看着面前这个穿着考究的公子哥儿,一身泛着柔和光泽的衬衫,戴着他认不出牌子的手表,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人的时候似乎总带着几分睥睨,仿佛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似的,不像是会说出这番话的人。
傅少泽察觉到了他的诧异,垂下眼,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没别的意思,我家老头子生前差点把她认了义女,那她也算这宅子半个主人吧,她想留人,我当然支持。”
肖然对这个纨绔子弟第一次有了新的认知,原来他不是缺心眼,而是看破不说破。在这样风雨飘摇的世道,竟然还有这么心肠软的人,真是少见。
“我明白了,关于是否留下的事,我会和他商量的。”肖然道,他没有一口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
“嗯,你们留下,我也有点安全感。”傅少泽遥望着黑烟滚滚的天际线,炮声从很远的地方隐约地传过来,已经到了令人感到麻木的程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日子才是个头。”
这句话不是假话,这段日子他一向以乐观的形象示人,像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少爷似的,可事实上这个家里他是压力最大的一个人——一宅子的老弱妇孺,姓顾的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外头战火纷飞,门卫每天都报告有可疑者在四处徘徊,他都不知道傅公馆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将手中叠好的纸飞机轻轻掷出,飞机在弥漫着硝烟味的风沙打着旋儿,悠悠坠落。
……
飞机轰隆隆地飞过租界的上空,惊扰着在天台收被子的弄堂居民与房顶的信鸽,但它如今能造成了惊扰仅限于此了。
这场仗已经打了足足两个月了。
一开始,许多上层人物仍然对“国际调停”寄予厚望,认为上海是远东不可或缺的国际大都市,是列强关注的中心焦点,西方国家为了自己的利益绝不会袖手旁观。
可是等来等去,上海被炮弹犁地似的天天炸着玩儿,几十万军队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块,一死就是一大片,也没等到西方友邦们伸出援手——事实上,英法自己都被德国打得满头包,而美国则抱定“孤立主义”不放松,谁也顾不上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东方国家的死活。
谁都知道这场仗是没法打赢的,旧式军队在现代化军队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农业国被工业国彻头彻尾地碾压,但是东洋人的速胜策略同样也失败了,他们被拖在血肉之躯堆出来的护城河里,至今还拔不动腿。
据说上面在提议签订停战协定,上海被划为“非战区”,在规定东洋人撤退的同时,也规定了本**队不得驻扎上海,说起来似乎没什么道理,自家无端被人闯了,最后的结果居然是把主人和强盗一块儿撵出去,但这个时代很多事情是没法说理的。
可想而知,这样的协定自然是签不下去的。所幸租界暂时安全,租界里的人民对外界的战火已经逐渐感到麻木了,每夜照样莺歌燕舞,纸醉金迷,而外围的华界在战火与冰冷刺刀的统治下,朝不保夕。
于是,在《申报上,一面是前方战事的惨烈报道,翻开另一面,则是新电影、新戏曲的放映广告。而编辑则用忧郁的语调描述着这样的世界:“巨大的霓虹彩色电炬字在街头闪烁,在门首炫耀,像少女的媚笑,又像孩童的跳跃,辅佐着玻璃门内洋溢出来的酒香和爵士乐调,给予孤独路人一种麻痹理智的引诱,使他们投向那醺醉、颓废的园子里。”
夜晚,黄浦江潮涨潮落,军舰的黑影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星光消失在远东的这个城市。
月光中,仲春的凉风无声地吹起了窗帘,傅公馆某间房间的窗子悄然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