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慈医院是一栋五层高的英式建筑, 名字取自“广为慈善”之意,法文名称是“圣玛利亚医院”,是一所由法国天主教会所创办的医院。
西学东渐, “藉医传教”是这个时代教会医院的使命, 医是手段,教是目的, 因此, 住院病人每天被要求跟读《圣经, 但医药费全免, 没饭吃的穷人还可领到伙食费, 这使得西医院在老百姓中很受爱戴——这不影响他们病愈了之后回家继续拜财神和关二爷。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白茜羽随手翻开病人枕头旁的《新约·约翰福音,病床上的干瘦老妇正在哀哀叫痛, 她三天前崴了脚被送进医院,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每天却都有各种各样的头疼脑热之类的症状, 赖在病房里不肯走, 整天就对医生护士指手画脚。
护士长描述这位病人的情况时表情很是头疼, 于是白茜羽排班时便自告奋勇,主动要求负责老妇的这间病房。
“护士, 哎哟, 我要痛死了, 你给我捏捏腿松松筋骨……”老妇叫着痛, 一双眼却精明地在转来转去,像无时无刻都在盘算着能继续捞点什么好处似的。
“别急,我给你打一针,你就不痛了。”白茜羽动作娴熟地从托盘里拿出一支注射器,冲老妇微微一笑。
天色已暗,壁灯亮了起来。广慈医院的病房很大,十六张病床分成东、西两排,过道宽敞可开小轿车,哪怕如今病床都已住满,有的呼呼大睡鼾声大作,有的挂水换药病情反复,但依然是互不干扰。
片刻后,在另一个值班护士忙着搀扶病人去厕所时,白茜羽推着老妇的病床匆匆离开了这间病房,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的动作,哪怕隔壁床的病人也只是探头看了一眼,见老妇躺着闭着眼不动,以为她又在演什么把戏,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是个很微妙的时间段,特工总部的那位潘长官刚去了五楼病房“巡视”,又正是医生护士相对清闲,可以在休息室里吃吃晚饭聊聊天的时候,也是她唯一可以卡着点儿活动的时间段。
当白茜羽推着病床穿过走廊,走进电梯,电梯下到一楼,当电梯口的栅栏打开时,病床上老妇的脸已经被白床单盖上了,而她自己却没有做任何遮挡便装,只是清清爽爽素着一张脸。
电梯口把守的特工总部的人员看了她一眼,伸手拦下。
“把床单掀开。”
白茜羽翻了个白眼,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当她将白布掀开的同时,那两个特工总部的人员已经谨慎地将手按在枪把上,但当床单揭开,露出一张苍老而毫无血色的面孔之后,便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又骂了几声晦气,才挥手放行。
就这样一路畅通,最后,她推着这张病床穿过人迹罕至的后廊,来到角落处不起眼的一栋电梯间前。
电梯的按钮只有下行。
她看着电梯栅栏缓缓打开,从口袋里掏出一片陈皮蜜饯扔进嘴里,一脸平静。
……
太阳落了下去。
天边乌云滚滚,灰粉的尘雾笼罩着城市,法国梧桐林立的马斯南路上,天主教圣伯多禄堂结束了一天的救济,在难民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锁上沉重的门。
霓虹灯还是亮起来了,商店、舞场、回力球场都开始苏醒,黄包车夫拉着半旧车子飞快地跑过,可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马斯南路多了许多军用车,来往巡逻的士兵也明显增多,对于周边的来往行人频频盘查,在这个不安分的夜晚更带来几分山雨欲来的氛围。
街边的咖啡店里,肖然放下手里的报纸,望向窗外,对面正是如今戒备森严的广慈医院,眉头微微皱起。
他没有将白茜羽已经潜入广慈医院的事情告诉谢南湘,她要杀人,那是她自己的事,如果她要救老情人,那更不值得谢南湘去插手。
肖然等在这里,不过是为了等一个结果。
结果多半不会是什么好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倒也罢了,若是失手被擒,等待着她的将会是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铁骨铮铮的汉子都熬不过去,更罔论一介女流。
她不该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他知道白茜羽也一样对此心知肚明。
所有与她扯上关系的人,都不会希望她活着落到特工总部的手里,无论是出于仅存的一些善意,还是为了秘密继续能埋在土里。
所以,即便肖然按照白茜羽的吩咐,向如今蛰伏在东洋人之下的岳老板发去一封求援信,但他仍不认为她有胜算。
这个台风过境的夜晚总要过去,但有些人或许再也见不到黎明。
“你好,这儿有人吗?”
身旁响起一个清柔的声音,肖然头也不回,只是淡淡道,“有人了。”
“……啊,抱歉。”对方似乎有些错愕,却又不舍离去,片刻后小声地解释了一句,“我只是想坐在窗边这个位置,可以和我换一下吗?”
肖然微微皱眉,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少女脚穿皮鞋、上身朴素的布衫,此时双手交握,有些局促而希冀地望着他,见他抬起头时,神色一愣,面露惊讶之色,却很快地收敛住,小声道,“您是……肖先生?”
“坐吧。”肖然收回目光,没有多余的反应,仿佛与他相约好的女伴姗姗来迟,举止间看不出半点异样,“喝点什么?”
“我……都可以的,水就可以了。”殷小芝有些拘谨,却还是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她虽与肖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居住数月,但肖然此时穿着打扮与当时截然不同,连容貌也有些微的变化,如果不是熟识之人仔细打量,决计是分辨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