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预感。
这一局,会达成他构想中的理想局面。
果然,白子放肆地将王前进了一步,停留在了那个江舫盯望了许久的位置。
随着落子的啪嗒一声,江舫心神一震,心弦刹那间绷紧了。
他终于等到了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
可偏偏在锡兵开始巡逻、南舟他们开始躲避的时候——
但江舫没片刻犹疑。
他说过,他相信南舟的。
几乎是在白子落下的瞬间,江舫便径直冲向了书架迷宫的方向。
他根本不?任何绕行和迂回,一脚踹倒了出口处的书柜。
书柜彼此之间的距离不很远。
他这一脚,宛如推倒了米诺骨牌的第一张。
他遵守了许久的规则,被这一脚彻底打破。
属于它的、一直安静无比的书,毫无预兆地开启了一场饕餮盛宴。
书页刷拉拉地在他指尖响动。
仿佛是在咀嚼、品尝、回味着他的故事,狼吞虎咽,饥不择食。
但很快,它就消不良了。
书页吞食故事的速度,甚至赶不上江舫违规的速度。
七个书架尖锐地碰撞,又接连倒下。
在第七个书架轰然倒地时,由于连续且同时冲破了第一条第二条禁制,书一口气将他的记忆吞噬到了十四岁。
江舫向被粗暴冲开了一个缺口的书架内部疾步冲去!
最近的一队巡逻的锡兵骤然听到身后异响,竖起长矛,正要回身时,江舫已经冲到了它们身侧。
江舫踩住了一个正欲回头的锡兵头颅,单压住旁侧书柜,借力上跳,整个身体轻捷跃过一架书后,发力一推——
整架书轰然坍塌,把一队锡兵尽数埋在了书下。
……
而南舟他们也没有辜负江舫的信任。
在锡兵开始巡逻时,南舟他们就已经转移到了靠近出口外围的书架边。
陡然听闻响彻图书馆里的轰然异响,尽管早有了准备,李银航仍是心神剧震:“?——”
不及她说出下文,南舟的身影就猫似的倏然一动,跳到了最近的书柜上方,看准了书架倾覆的地方,脚尖一点,快速向混乱处冲跑而去。
李银航也忙收敛心神,紧跟而去。
……
在赶去和南舟汇合的路上,江舫的记忆正从他体内快速流失。
与之相反的是,他怀中的书,记忆和分量都在飞速增加。
很快,书中存储的记忆快进到了他的十八岁。
在江舫十八岁的记忆里,就有和国际象棋相关的内容。
主教、战车、骑士、禁卫军。
在那段记忆里,存在着一副完整的棋局。
对于这些爱好和自己相关的新鲜故事的棋子魂魄来说,这是一本最完美不过的书了。
转瞬间,八道散落迷宫各方的透明魂魄,从迷宫书架内疾冲而出,向江舫怀中的书贪婪扑去!
这就是南舟和江舫的计划。
不去找棋子,而是让棋子主动来找他们!
然而,计划的第一步一完成,异变陡生!
八道魂魄刚刚汇集在江舫手中,附近的一队锡兵便闻声疾行而来。
身后掩体全无的江舫,一瞬间同时暴露在了五个锡兵的眼下!
五年的记忆,又从他的记忆中被强制剥除。
其中包含他幸福的、痛苦的一切回忆。
包含着他之所以成为江舫的所信息。
因为记忆的短时大量流失,江舫的意志出现了些许的混乱和动摇。
他始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为什么……
他一个抢步,隐藏在了最近的一架书旁。
从鼻腔中呼出的灼热气流些紊乱。
他出于本能,护住了中的书册。
他不能走得太远。
他要在附近周旋,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书册交给——
……交给,谁来着?
先前记忆的流失,让他的逻辑链条出现了严重断层。
这种错乱感干扰了他的判断力。
在剧烈的耳鸣声中,他突兀地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十数米外响起:“这儿有人!你们来追我啊!”
三个锡兵被这一声呼喊吸引住了,提矛赶去。
而下一秒,一个轻捷无比的脚步声在江舫头顶声声靠近。
他抬头望去,却快得来不及捕捉到他的身影。
那个身影径直从书架顶部落下,抓住了那两个仅剩的、试图向江舫靠近的锡兵脑袋,轰然向中心一怼——
那两只脑袋顿时被撞成了一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废金属。
南舟扔下两只支离破碎的锡兵脑袋,顶着破坏规则造成的强烈不适,冲到江舫身侧,伸手就去拿他掌心的书。
在江舫开始制造骚动、到南舟冲到江舫身边,花了不到三十秒。
然而,现在的江舫,正陷入快速失忆带来的错乱感中,无法自拔。
看到对他出手的南舟,江舫的第一反应,就是攻击。
他夺住南舟向书伸来的,猛一翻腕,将南舟的胳膊挫出了喀啦一声骨响。
南舟迅速察觉江舫情绪不对,又不想伤到他,脚尖刚一沾地就借着旁侧书架木格轻捷跃起,双腿狠狠夹住了江舫单臂和一侧肩膀。
他大腿内侧肌群和腰部骤然发力,将江舫拧翻在一地凌乱的书群中。
他再次伸,试图去抢夺他中已经汇聚了八个棋子魂魄的书。
孰料,遭受到攻击后的江舫,自卫反应丝毫不慢。
他身体一个翻滚,挣脱了南舟的控制,持书的臂横向锁住了南舟的喉。
同时,他用膝盖狠狠顶开了他的腿缝,腿手发力,将南舟的腿生生掰成了h型。
他居高临下,望着南舟的脸,原本冷淡警惕的神情却有了一丝松动。
……这样的场景,在他仅剩的残缺记忆里,似乎是有过的。
南舟的呼吸十分不稳。
他的精神刚才受到过连番的冲击,气力实在不济。
但他又必须速战速决。
抓住江舫怔愣的那一点空隙,南舟发力抓住了他脑后略微凌乱的银发,狠狠往下一摁。
鼻尖几乎相抵。
两人温热的呼吸纠缠着,交相渗透进彼此的身体,共享了一段呼吸。
南舟咬牙问:“你……相信我吗?”
江舫定定望向他的眼睛。
片刻之后,他原本紧握住书的,轻轻松脱开了。
南舟不再迟疑,抓起他的书,沿着江舫开拓出的一片道路,向外大步冲去。
与此同时,吸引了所锡兵注意的李银航,正往书架内奔逃绕行。
听着混乱的足音声,江舫从地上坐起身来,想跟着南舟出去。
偏在此刻,一只残缺的锡兵的,毫无预警地搭上了他的鞋子。
它裂的嘴唇里,发出模糊不清的低音。
——“书。书。抓到了。书。”
江舫原本就迷蒙一片的眼神顿时一滞。
金属锡一样的一点银白,像是滴入了他的眼中,从他的瞳仁始逐渐扩散开来。
然而,在江舫的神情彻底归为呆滞前,奔跑中的南舟一把撕去了靠前十六页的内容,将零星的记忆还给了他。
十六页,80秒。
南舟利用自己亲身试验出的规则,打了一把时间差,为江舫夺回了一分钟的神志。
锡变的进度条,被他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在冲出了书架迷宫已经大片倒塌了的入口,看着干尸抬起腕、要挪动棋盘上的棋子时,南舟猛然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他把江舫的书扔上了棋盘边缘,险些打落了一角的棋子。
棋盘上原本死了一半的黑子,立时被八个归位的魂魄占据。
整盘死棋,一息复活。
干尸显然也没料到这样的情形,正要执子去作最后一搏的顿了一顿。
而就在它停顿的瞬息间,南舟抢着伸出手去,代它执起了一枚黑子。
他喘息着,纵观整幅棋盘,努力回忆着江舫曾经教过自己的国际象棋中最重要的两条获胜法则。
第一,对手的“王”,无论下一步走到哪一个格子,都会被将军。
第二,对手的其他棋子,既不能消除掉能将军“王”的棋子,又不能帮“王”阻挡并解除将军的必然局面。
白子嚣张的棋路,将自己的王一路送到了一个无法逃离的绝境之中。
这就是江舫一直等待的、想要让双方达成的局面。
而黑子每落一子、就要足足纠结一分钟的犹豫期,就是江舫要利用的时间。
在这短短一分钟内,干尸不会落子。
他要在这样的利好局面下,大肆破坏书架、触犯禁制,吸引棋子的魂魄集中到属于他江舫的书中,再把书交接给南舟,让南舟带书来到棋盘边,帮助干尸结束这场对弈。
南舟并不会国际象棋,只懂江舫教给他的一点皮毛。
就算他会,江舫也会主动选择,让自己去陷入那个可能疯狂、甚至有可能一辈子困在图书馆中的境地。
他深入考虑到了自己的记忆大幅流失后,会造成的错乱和不安感。
在他陷入这种异常情绪的时候,也只有南舟能制服和阻拦他。
要是反过来,他可拿南舟没有办法。
所以南舟才会说,“我可以做到,但你未必可以。”
——江舫连自己的疯,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
关于他们的计划,勾引着锡兵们在书架迷宫里穿梭的李银航早已经想通了大半,还和南舟进行了交流,得到了他的肯定。
但她有点不能明白,南舟在听到她的全部推测后,对她说的那句话。
“不是帮助干尸获胜。”南舟纠正她,“是让我们自己获胜。”
……
?黑子重获新生时,南舟抓紧时机,代替干尸,落下了那至关重要的决胜一子。
check。
将军。
白王无处可躲。
逆风翻盘。
在白子顿了一顿,主动推倒自己的白色国王,无声地宣布了自己的失败后,南舟才看向了一侧的独腿锡兵。
独腿锡兵垂下了视线,似乎是有些不高兴。
它说:“错了。你应该让我的朋友赢。”
南舟把压在江舫的书册上,沉静宣布:“没错。我们,就应该让我们自己赢。”
他望向独腿锡兵漆黑的、深渊一样的眼睛,反问道:“如果让你的干尸朋友赢了,它会去哪里?你又打算由谁来继续坐这个下棋的位置?”
独腿锡兵,给他们不动声色地挖了一个精巧的语言陷阱。
他们作为玩家过关,就可以打出去的大门。
那干尸获胜,难道就没奖励?
南舟一点都不认为,干尸是喜欢下棋,才把自己枯坐成了一具干尸的。
他想,坐在这里的,很可能就是上一个输掉的玩家。
因为他找不齐八颗棋子,无论如何都赢不了,才只能一直一直地坐在这里。
如果南舟他们真的乖乖听话,只负责召回棋子的魂魄,“帮助”干尸获胜的话,干尸得了解脱,那么,他们三人可能就要被迫留下一个,和门对弈,成为下一具干尸的预备役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想多了,这并不是一个陷阱,但主动权,还是要握在自己里最好。
事实证明,他们的谨慎是有价值的。
通向外界的大门开启了一条能供一人通行的缝隙,自外透出了一线光明。
干尸黑漆漆的眼洞对准了那片自由之地,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悲惨而低沉的呜咽。
南舟望了它一眼,垂下眼眸,拿起了属于江舫的书。
游戏结束后,里面的书页也停止了生长。
前面被南舟撕下的内容已经被自动补全。
第十六页的文字,已经增长到了一半的位置。
只剩下了半页空白。
只差一点点,江舫就要变成故事,留在这里了。
南舟怀拥着江舫的故事,心里总算轻松了不?。
在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后,精神被剥离的疲倦感深深从他心底里泛出来。
书架迷宫内,因为游戏结束,锡兵对李银航的追击也停止了。
静悄悄的一片。
他坐倒在地,对独腿锡兵说:“我的朋友已经不是书了。请您把他们带出来吧。”
独腿锡兵认命地叹息一声,用长矛??拐杖,笃笃笃地往书架深处蹦去。
南舟独自守着打的门,等待着独腿锡兵的归来。
他把江舫的故事摊在膝间,些好奇地摩挲着封面。
被江舫扭过的肩膀还点疼。
但南舟不怎么在乎。
他的食指在封面上轻轻勾动着,模拟着猫爪挠心的频率。
……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