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容在葬礼前一天, 跟杨芬芳请了假,先去了一趟老太?太?家。
老太?太?住在开?发区,一个绿化很好, 周边基础建设非常完善的高档小?区。
黎容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上一世他家出事后,家里亲戚对他避之不及, 他也不会上赶着惹人厌,逐渐跟所有人都疏远了。
老太?太?最初倒是给他打过几次电话, 但无?非就?是警告他做人低调, 谦卑, 别太?冒尖, 别得罪人, 要记得他的情况和别的同事不一样。
好像他活下来?就?是为了继续背负父母的骂名, 如履薄冰的赎罪。
再后来?,他工作以?外的精力都花在与?岑崤纠缠上,也就?懒得再理老太?太?了。
黎容上前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顾天,顾天一看他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黎容向屋内逡巡,发现他眼熟的不眼熟的亲戚挤满了客厅。
显然顾天是被这些人指使着来?开?门?的, 他自?己并不情愿。
顾天低头看着手机,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哼道:“就?你来?的最晚, 好像出事儿的不是你家。”
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但耳朵还算好使, 听?了顾天的话低斥道:“说的什么胡话。”
顾兆年听?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 一脸不耐烦:“行了妈,人都到齐了,赶紧说下流程吧,我这还给领导开?车呢, 一会儿就?得赶回去。”
老太?太?被触到了痛处,一提到就?要发牢骚 :“给人开?车开?了一辈子,没点出息。”
顾兆年额头上青筋跳了跳,但还是把这口气?忍下去了。
a大校长的司机,这活儿多少?人想干都干不上呢,就?他妈瞧不起。
老太?太?见制服了儿子,很快把矛头对准了一脸冷漠的黎容。
“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过来?一趟,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其他亲戚跟着七嘴八舌。
“就?是,自?己父母的事情都不上心,一切都交给老人了。”
“也十八了吧,都成年了,该担事了。”
“孩子养的光知道学习了,连点孝心都没了,老太?太?这些天心力交瘁的,他都不知道来?帮衬帮衬。”
“现在的孩子都这样,没点责任感,被父母宠坏了。”
“行了,孩子也没经历过这么大的事,好好教就?完了,现在发牢骚有什么用。”
......
声音聒噪的好像炎炎夏日里草丛中的蛙,毫无?节奏,此起彼伏,乐此不疲。
黎容半句也没听?进心里。
他跟这些人在未来?几年里都不会有任何交集,他们此刻却表现的仿佛比他更在意他父母。
黎容笑?着反问:“事情过了这么久,怎么诸位也没想过去我家里坐坐?”
他的话一出口,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不是不想,而?是怕惹事,丢脸。
黎家刚出事那几天,医院泄露了消息,无?数媒体?记者涌到他们家门?口,拍摄报道,还有不少?网红来?合影,炒作,批判。
网络群情激愤,民意沸腾,现场的民警都差点拦不住无?孔不入的记者。
他这些亲戚们怕入镜,怕被连带,怕担责任,所以?直到喧嚣散了都不敢贸然过来?。
黎容也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没人有义务承担网络上毫无?道理的精神霸凌,哪怕他们跟他有一丁点的血缘关系。
只是他不认为这些人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他冷血无?情。
老太?太?皱着眉,脸上松弛的皱纹仿佛更深邃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不成我们一群人到那里喊冤叫屈吗,还嫌不够丢人吗?”
黎容笑?容顷刻间消失,冷冰冰道:“我父母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有什么可丢人的。”
老太?太?硬邦邦道:“那他们就?是得罪了人!你妈那个脾气?,我几次告诉她要和上下级搞好关系,要学会灵活变通,要融入社会,她就?是不听?,不接受水是浑的又没本事荡清,也是一种罪恶!”
顾兆年吓了一跳,赶紧道:“妈,这种话私下说说就?得了,你跟他一个孩子说,让他去惹事吗!”
老太?太?气?哄哄道:“我是为了让他看清楚,别走了他父母的老路!”
黎容沉默了良久,望着老太?太?浑浊潮湿的双眼,淡淡道:“我以?前也觉得,如果善良没有自?保能力,那善良就?不是一种美德。直到有次我在a中墙上挂的名人名言里看到一句话,‘从来?如此,便对吗’。我突然发现,善良是无?辜的,罪恶的是没法守住善良的各个商会组织和红娑研究院。”
所以?,他不只要他父母清清白白的离开?,他还要德不配位的人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滚下来?。
顾兆年倒吸一口冷气?,怒斥道:“你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吗!你要是疯了也别扯上我们!”
老太?太?嗤道:“跟你妈真是如出一辙的愚蠢。”
黎容并不生气?,他只是清楚,他和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葬礼定在陵园附近的一间教堂。
黎清立和顾浓是没有这方面信仰的,但老太?太?年纪大了,又经常生病,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就?多了个求神拜佛的毛病。
教堂的位置实在有些偏僻,灵堂的置办也相当?简朴,的确如老太?太?一直坚持的,要低调,以?不惹麻烦为主。
葬礼的具体?时间是在黎清立和顾浓的朋友圈通知的,他们预估也不会来?太?多的人,所以?就?连粗茶淡饭也没准备。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
这么冷的天气?,能有如初春一样的雨实属难得。
在宾客来?之前,老太?太?先是虔诚的双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祈求天上神佛可以?宽恕黎清立和顾浓的罪恶,祈求他们在极乐世界安息幸福。
黎容穿了一身黑西服,对他来?说,这样的衣服不足以?遮挡无?孔不入的阴冷,他的四肢很快就?凉透了。
他冷眼看着老太?太?神神叨叨的举动,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了一边。
老太?太?祈祷完才看向他,于是冲他低声道:“来?,为你父母祈祷,让他们得到神明保佑。”
黎容觉得这种说法十分滑稽,人都死了,还要什么保佑。
他淡笑?摇头,直截了当?的拒绝:“我不信这个。”
老太?太?不知为什么,以?前明明让所有人骄傲的外孙,如今变得如此难以?沟通。
她用气?声吼道:“别在神圣的地方大声说话!都这个时候了,你不信这个还能信什么?”
黎容抬起眼睛,直视被供奉的高高在上的神像,不卑不亢道:“我只信我自?己。”
老太?太?:“你......”
这种话她曾经在女儿口中听?到过,也在女婿口中听?到过,但黎容和他们都不太?像。
女儿和女婿说这种话的时候,眼底是充满阳光和希望的,哪怕听?起来?带着些理想主义,但总让人觉得温暖。
可黎容不是,黎容的眼神让她感到不安,心悸,沿着骨头缝发寒发汗。
她恍惚觉得,外孙身体?里好像换了一个人。
顾兆年快步走进来?:“妈,准备准备,有人来?了。”
老太?太?顾不得多想,赶紧招呼那些亲戚朋友帮衬着站成一排,然后拉过黎容,让他在最前方做准备。
黎容并不打算行礼。
因为他知道,不管来?的是和他父母多熟悉,在红娑研究院多有地位的人,他们都在这场滑稽的污蔑中失声了。
只是他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会是江维德,他跟了近两年的导师。
黎容难免怔忪,因为江维德从没跟他提起,曾经来?过他父母的葬礼。
这时候的江维德已经在红娑研究院举足轻重,他现在要年轻一些,鬓角的头发还没那么白,脸上的皱纹也才隐约可见,他的脑门?很大,因为常年体?虚缺乏运动,额头还泛着油光。
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做甲状腺结节切除术留下的淡疤。
黎容动了动唇,一声老师差点喊出了口。
但江维德此刻不认识他,只是略显伤感的看向前方,沉沉的叹了口气?。
他闭上眼,深深向前鞠了一躬,腰弯着许久,才不太?利索的直起来?,脸都被血压顶的有些红。
顾兆年认得江维德,一些职业病作祟,让他赶紧狗腿的迎了上去。
“江教授您怎么也来?了,这雨天天气?冷,听?说您最近还生病了,心意到了就?行,您老一定得保重身体?啊。”
江维德迷糊道:“您是?”
顾兆年:“我是顾浓的哥哥,我叫顾兆年,在a大工作,校长办公?室经常能看见您,您到这边坐下歇歇。”
江维德赶紧摆手:“我不坐我不坐,你不用招呼我,我就?是来?看看老朋友。”
黎容轻挑了下眉:“老朋友。”
他以?前从不知道父母和导师有过私交,哪怕互相提起,也是客客气?气?,陌生疏离。
这也正常,他父母要比江维德年轻一些,又早早开?了公?司,和江维德这种一门?心思搞研究的还是有些区别,而?且彼此都忙,平时共同话题大概也不多。
老太?太?轻咳一声,示意黎容回礼鞠躬。
黎容没搭理她,直接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江维德面前。
“江老师。”他轻声喊道。
他做gt201项目的申请书,还是江维德亲自?给他批的。
可惜项目结果,他本人却无?缘看见了。
江维德看了他一眼:“这是黎教授和顾教授的儿子吧。”江维德眼神温和许多,抬手拍了拍黎容的肩,郑重道,“你要好好努力,成为你父母的骄傲。”
江维德教过他很多东西,帮他避开?过很多弯路,他能感受得到,江维德对他是倾囊相赠的。
黎容轻笑?:“好,谢谢您。”
江维德似乎没想到,黎容在这种场合还能神态自?若的笑?出来?,就?好像是和他在研究院的走廊里,走了个对撞,彼此熟识的打招呼。
老太?太?顿时沉了脸,觉得黎容实在太?不懂礼数,江维德的年纪比他父母都大,他却连点小?辈的姿态都没有。
她想教训几句,可黎容完全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那种我行我素的作风,不仅丢他父母的脸,还丢整个顾家的脸。
江维德倒是没放在心上,只是黎容脸上毫无?沉痛,让他一时不知该不该安慰,他正在踌躇,又有人走了进来?。
来?的人黎容完全不认识。
那人年纪大概与?江维德一般,但是十分清瘦,颧骨突出,两颊向内凹陷,皮肤松弛的贴在骨头上,眉骨上方,有一处很显眼的红色胎记。